我掀開帷帽:「你不是聽見了嗎?」
琴娘的臉登時紅了,她帶著七分歡喜三分氣地嗔道:「我不是你娘,你有娘,日後不要再這麼喚我。」
我冷哼:「那喚你什麼?」
「還喚『姨』。」
我朝她撇撇嘴,丟下一句「行吧,娘」,然後扭身就回了後院。
其實我哪懂診脈,那番話不過是在書本中曾經讀過,然後隨口胡謅的。
沒想到還真幫琴娘解了圍。
這更堅定了琴娘的心,她說她吃虧就吃虧在不識字,囑我每日都留在後院讀書。
一夜,在燭火下為我縫衣裙時,她忽然抬頭問:「那年你生辰,鳳娘讀的是哪句詩?」
我想了想,隨口讀與她聽: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意恐遲遲歸——」
琴娘默默喃喃著這句話,不知怎的,忽然於燭下紅了眼眶。
她素來話多,可那夜,無論我怎麼問,她都不肯說她為何而流淚。
是為自己,抑或為我,還是——
為她深藏於心底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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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春三年秋,琴娘的命數又「落落落落落」了。
因為剛登基三年的皇帝又死了。
黃泉路上無老少,原本死也不是件新奇事。
但這事奇就奇在,皇帝是被一群十六七歲的宮女集體勒死的。
皇帝荒淫,身子早在為皇子時就虧空了,於是稱帝後他聽信大宦官劉奇之言,尋了一位會煉丹的道士進宮。
道士說以處子經血入丹,可助龍威大展。
皇帝大喜,當即闔宮搜尋處子經血。
為保經血純淨,他還下令不允經期的宮女進食,偷吃者重罰。
一時間,宮女人人自危,死傷者達百人之多。
退一步是死,進一步亦是死,最終,忍無可忍的宮女們在進退之間,果決地選擇了進。
女子如水,天生柔弱,可那幫男人忘了,水亦可以化為滔天洪水,逼急了,能淹沒高堂,毀掉一切腌臜。
皇帝駕崩當日,內閣大臣楊頌以「禍綱十宗罪」將劉奇一黨一網打盡,並輔佐十五歲的太子成了江山新主。
誰當皇帝,遠在月陵縣的琴娘其實並不關心。
她氣的是,茶點鋪子又要關門了!
8
這一年初冬,大名府監牢那邊傳來了一個好消息。
我周家人終於要出來了。
得到消息後,琴娘喜得跟得了诰命似的,當即僱了輛馬車帶著我趕往大名府。
可爹娘自獄中出來後,卻沒能與我們一起回月陵縣。
因為朝廷有旨,命他攜全家即刻前往閻州上任。
閻州窮山惡水,毒障層層,向來是朝廷流放囚犯之所,也是行商們寧願多走幾百裡的路也要繞行的地方。
離別時,琴娘蹲地掩面大哭:
「主君、大娘子,你們就帶我和荷姐兒一起去閻州吧,別再把我倆孤零零地拋在外面。」
我那鬢發染霜的娘輕輕將她扶起,緊緊握著她的手含淚道:「琴娘,此去閻州,九死一生,倘若我們有不測,荷姐兒便是周家唯一的血脈。其實,若不是旨意上寫明要周家四口同行,連越哥兒和玄哥兒,我也是要拜託你的。你的大恩,我們周家記下了。」
「大娘子——」
這一席話,徹底絕了琴娘的念想。
她緊緊扯著我娘的袖子,熱淚滾滾,仰天哀號,心痛得直跺腳。
可是跺腳也不行啊,因為我娘說得在理。
此一趟,是生離,或是死別,都是未知之數。
難不成明知是死路,還要不顧生死,一家人齊齊整整地上路嗎?
在我們不舍的眼淚裡,周家人坐著一輛馬車走了。
大名府城外,琴娘一路追著車,發髻亂了,衣裙破了,鞋子也丟了。
最終,馬車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直至變成一個黑點,消失在初冬漫天的黃雲裡。
而琴娘也終於倒在冰冷的土地上,任悲哀掩了聲息。
千裡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想那一日陵花江畔,探花郎舍身相救,娼門女起死回生。
誰會料時隔六年,居然兜兜轉轉,命運盡是生死之劫呢?
琴娘帶我回到月陵縣後,鳳娘也搬到了茶點鋪與我們同住。
自從三年前死過一回,鳳娘就漸漸心灰意冷了。
最近一年,她更是洗盡鉛華,閉門謝客,每日隻顧素面朝天地在房內讀書。
陳媽媽急得跟什麼似的,在她面前伏低做小好話說盡。
可鳳娘皆無動於衷,執意不肯再接客。
風塵多年,她私下裡攢了千兩銀,趁陳媽媽懊惱之際,她提出要自己為自己贖身。
陳媽媽見她心意已決,也不願徹底與鳳娘撕破臉,最終拿著銀子半推半就地答應了。
聽聞鳳娘從了良,琴娘歡天喜地地把她接到了茶點鋪子。
這對歡喜冤家,終於又可以混在一起互相鬥嘴了。
琴娘愛學鳳娘:「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鳳娘愛學琴娘:「起落起落起落落落落落——」
互相揭完短,這兩個人便樂到捧腹,滾到榻上直嚷嚷著肚子疼。
每每這時,我都捧著書卷嘆著氣道:「哎,兩個都瘋了。」
萬徽二年春,我爹來信說全家已經在閻州安頓下來,萬幸,途中有驚無險。
他還說,他在當地辦了兩家學堂,附近州縣有很多學子都紛紛慕名而往,他很是欣慰。
我讀信給琴娘聽,琴娘美得當場哼起了小曲兒。
一曲罷了,她得意洋洋地道:「主君就是有本事,不愧是當年的探花郎。」
一旁做香球的鳳娘抿唇含笑不語。
琴娘瞪她:「你笑啥?」
鳳娘道:「我笑有的人啊,每日早晚跪在菩薩面前祈禱,菩薩終於顯靈了。」
「哈哈,我勸你也別再拜三清祖師,日後與我一起跪菩薩吧。」
琴娘與鳳娘鬧夠了,便催我去給我爹寫回信。
我寫得一手絕美的簪花小楷,是鳳娘當初教我的。
我在燭火下攤開紙張,凝眉提筆寫字,她們二人便在一旁靜靜地搖扇望著我。
不知過了多久,鳳娘忽然嘆息道:「一晃荷姐兒今年已十三歲,長成大姑娘了。」
琴娘一時也惆悵起來:「我們也老了。」
「怎能不老,你與我都二十七歲了。若是正經人家的女子,這個年紀早已兒女繞膝。」
「哼,當娘有什麼好?生產是一道鬼門關,我可怕死。」
「可無兒無女,日後你墳前連個哭喪燒紙的都沒有。」
「那你就去生。」
「呸,我才不生,我修仙論道,日後是要去紫府做仙人的。」
我寫完回信,聽見她們的話,在一旁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出了聲。
「放心吧,日後我定然帶著兒孫,去你們的墳前哭喪、燒紙。」
聞聽此言,琴娘和鳳娘同時挑眉怒了,她們齊齊起身來掐我的嘴:
「沒羞沒臊的小壞蛋,這是咒我們死呢!」
茶點鋪的生意一直時好時壞。
好的時候,一天能賺十兩銀;不好時,賺十文都很勉強,而且還是赊賬。
隻因皇室這幾年跟中了邪似的,去年太後薨,今年親王故,明年又指不定哪個皇子歿了的。
琴娘愁得跟大冤種似的:「這是黃鼠狼專咬病鴨子啊!」
但幸好,以楊頌為首的內閣一黨除奸佞、振朝綱,年輕的皇帝也一心圖治,如今朝堂之上毒障漸散,重現清明,老百姓的日子也眼見著有了盼頭。
萬徽四年春,內閣楊頌病故,與他交好的陳閣老成了新一任首輔。
陳閣老愛才惜才,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遠在閻州任知縣一職的學生周椿堂調回了京城做刑部侍郎。
我父周椿堂,傾蕩磊落,霜雪之姿,文星蓋世,寰中少有。
閻州一百年內從未有人進士及第,而我父在閻州僅三年有餘,閻州便破天荒出了兩名及第的舉子,一名被賜「進士出身」,一名被賜「同進士出身」。
閻州百姓感念我父的德政,在當地建了許多椿堂橋、椿堂路、椿堂井。
而我周家四口離開閻州時,百姓們更是垂淚相送,一送便送出了三十裡。
得到喜訊的琴娘,樂得三天三夜沒合眼。
她當即決定關掉茶點鋪子,早點收拾行囊帶我回京城。
鳳娘萬般嫌棄她:「你瞎急什麼?周侍郎還在回京的路上呢。」
琴娘嘻嘻哈哈地手忙腳亂:「我急了嗎?我急了嗎?我急了嗎?」
我爹七月中旬到的京城,八月初就派我兄長周越來到了月陵縣。
我兄長不僅人來了,還帶來一張薄薄的平反詔書。
那詔書是送給鳳娘的。
9
鳳娘在接到詔書之後,哭得三天三夜沒合眼。
是苦盡甘來的淚水啊。
我爹是個寡言少語卻重情重義之人,他感念鳳娘多年來對我的教撫之恩,到刑部的第一件事就是翻閱卷宗,為鳳娘之父杜大人平了反。
鳳娘她,再也不是罪臣之女了。
我娘對我兄長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把琴娘和鳳娘都接到京城,可鳳娘很是猶豫:
「如今我心願已了,心結全無,餘生隻願粗茶淡飯,讀經論道。」
可琴娘不幹啊,她緊緊拽著鳳娘的衣袖不放:
「你想做道姑?行啊!京城就有玉泉觀,你做道姑就去那裡做,絕不能離我太遠。反正我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我是一定要到京城去的。」
鳳娘掙扎:「你為何總盯著我不放?」
「廢話!沒了你,我笑話誰去啊?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鳳娘不服:「你起落起落起落落落落落——」
琴娘「哈哈哈哈」捧著肚子笑得岔了氣:
「此番回京,我李琴娘徹底翻身了,再也不會落落落落落了!」
我兄長是禮儀之人,他在一旁聽得瞠目結舌,忍不住扯著我的袖子悄悄問:「她們經常如此嗎?」
我拍拍他的肩膀:「你要早些習慣。」
兄長怔然,隨即發自肺腑地感慨道:「至情至性,真乃世間奇女子。」
鳳娘到底還是擰不過琴娘,被琴娘生拉硬拽拖上了回京的馬車。
京城的侍郎府門前,我娘早就帶領著一眾下人翹首以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