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有她掩飾的成分,我也看得出這段日子她過得並不襯意。
「六殿下不願前來,特意命我將聘書和銀錢帶來了。」
她著重咬住了「不願前來」四個字,仿佛是在強調蘇旭汀對我的厭惡。
但我根本不在意。
「蘇嬤嬤,你去叫哥哥,一並去清點銀錢,務必保證一分不少。」
春禾朝我望來,眼中隱有不屑之意,「你竟然也這般在意銀錢,我還以為你有多與眾不同呢。」
我頷首笑道:「我自然是尋常俗物,不比你與眾不同,髒的臭的都喜歡。」
「你!」
春禾怔愣半晌,大約是想起蘇旭汀的囑咐,神色軟上兩分道:「上次的事,確實是我不對,不過殿下隻是責問兩句罷了,我真的沒想到葉小姐會生這麼大的氣。」
熙攘的街上,她深深一躬,引得眾人紛紛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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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退婚的事正傳得沸沸揚揚。
不過因是葉家主動提出,六皇子近日又不斷有資金周轉騰挪,自然有傳言說,是六皇子做了虧心事,這是在以銀錢彌補。
眼下她這樣大張旗鼓,無非是想平息謠言,順便讓我落下個善妒的名號在京城留下個惡名。
可我從來就不在乎那些。
我連生存大事都未成定局,我會在意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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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敢這樣設局,我就要讓她自吞惡果。
「你既然知道我氣得要命,就應該擺正自己的態度。」
她沒想到我會認下,一時間眼睛瞪得老大。
「我今日既然來了,自然是誠心認錯。何況失子的人是我,我已在雞鳴寺為那孩子念了三日的經。」
這是博我同情?
我全不理會,「我可是頂頂心腸歹毒之人,你既然心誠,就煩勞你從這裡開始,一步一磕,一直磕到雞鳴寺,替你死去的孩子積一點福分。」
「還有翠月,她因你而死,你也須給她認錯。」
「翠月?」
她柳眉倒豎,「她一個婢子,憑什麼要我認錯?」
我冷笑,「你不是一向鼓吹人人平等的嗎?她與你都是人,怎麼就不需要認錯?」
「你那個孩子怎麼死的你自己清楚,要麼磕,要麼我現在便將你有孕之事說個清楚,你看看你和你的六皇子會有什麼下場。」
她自然也清楚其中利害,眼中閃過一絲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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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產之後身子還沒養好,同為女人,你就忍心?若是我以後不能生育,你不會後悔終生?」
我輕嗤一聲,「你還挺看得起自己的,你要知道,在我這種惡毒之人眼中,你的性命,還比不上翠月身上的一根毫毛重要。
「你設計害我的時候,怎麼沒想到同為女人?你都忍心,我有什麼不忍心?
「磕吧,讓世人都看看你的誠心。」
我笑得純良無害,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
看美人花容失色,自食惡果,當真是一樁趣事。
「嬤嬤,」我招手叫來蘇嬤嬤,「你好好跟著春禾姑娘。」
「若是她有退縮之舉,你就將她如何有孕又失子的事好好提醒她一番。」
說完後,我施施轉身,不屑於回頭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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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再聽到春禾的消息,是那位劉太醫說的。
他告訴我,春禾磕了三千多下,回去後下紅不止,有血崩之態。
孩子確實是再也生不了了。
她用子嗣求榮寵,落得這樣的下場,是她的報應。
不過他為她開了最後一服方子保住了她的性命,而後便從太醫院請辭了。
當年心心念念要守護的人真面目如此可怖,也難怪他會如此。
他來向我鄭重道歉,也感念了當年救助之恩。
「葉小姐豁達明朗,才是真的大家之風。」
他不掩飾眼中的欣賞,鞠了一躬,上馬遠去了。
46
有許久聽不見那些聲音了,我有時竟也覺得想念。
不過一直忙著清算葉家財產,官場上種種逢迎聯絡,忙起來時光過得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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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時光,轉眼而過。
我沒想到,變故竟然來得那樣快。
48
南方連日大雨過後,洪水在一個夜裡衝垮了堤壩。
漫過河堤後,一夜間便淹死了不知多少岸上住戶。
比朝廷賑災隊伍更快的,是爹爹和表兄的人馬。
那時葉家已經將所有產業變為了現銀,府內家丁僕役早已南下。
在洪水暴發的第一日,消息還未傳到朝廷時,便用私銀搭建了臨時茅屋,每日在大街小巷間無償施粥,發些日常衣物等生活必需品。
家中的銀錢一日日消耗下去,可我卻在父親臉上看到了久違的笑臉。
我知道,那是他贖罪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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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還是不停下。
京郊的河堤也漲了,先淹良田,後淹莊稼。
在這樣連綿不斷的雨勢之中,那些深埋於重重疊疊的陰雲中的驚雷,終於炸響了。
50
某日撐著油紙傘想去鋪子裡當東西時,聽到有人在身後叫我的名字。
那在狂風驟雨之中渾身湿透的人,掌心捧著一塊溫潤的玉朝我奔來。
「葉遲遲……」
熟悉的聲音在雨中格外悽厲,「你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了嗎?」
雨水從他的眉眼上滴落下來,暈染出苦澀的弧度。
昔日一身熨帖的黑袍,緊緊地貼在了他身上。
「六殿下。」
我朝他頷首,「我怎麼會忘呢?今日本應是我們定下的婚期。」
是從前的我期盼了那麼久的日子。
他頭發淋湿,盡數粘在臉上,臉上汩汩流下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整個人是那樣狼狽。
「回頭吧,葉遲遲,跟我走,出去避避,京中恐怕要生變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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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然記得。
在那些聲音的預示中,她們告訴過我,我會在自己最期待的這一天,在大婚當日,見證葉家的敗落。
蘇旭汀也知道此事,他定是從春禾那裡聽說的。
這本來應當是他取勝的一個籌碼,但他竟跑來告訴我。
可是,他還以為一切會跟從前一樣嗎?
陷在從前中不肯脫身的人,隻有他自己。
我接過那塊玉,放在掌心端詳。
這是我們的定情信物。
當時歸還嫁妝時,他未把此物還給我,我早已發覺,但沒有點破。
喜愛時那是一塊稀世珍寶,不愛時,與石頭又有什麼兩樣。
我隨手一拋,將玉丟到了街邊乞丐的碗中。
「殿下,您搞錯了,您現在應該擔心的人,是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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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林衛已經來了,當街逮捕了他。
同時被抓去的,還有父親和哥哥。
他們那時正在粥棚裡施粥,聽說羽林衛找了半天,才找到穿得與尋常百姓沒什麼兩樣的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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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皇子種種行跡,敗露於眾。
他府中財產被盡數查抄,除了私養暗衛以外,他府中還有各色聖上都沒有見過的珍稀兵器,藏在他從未對外人說起的暗室之中。
那暗室,他隻對我一個人提起過。
當太子當眾點數他這些罪行的時候,他沒有辯解,隻是笑了笑。
春禾亦被抓住,在她府中,發現了很多治療瘟疫和急救落水之人的藥方。
結合連日來發生的種種,有人說她是暗中施法的妖女。
這些事我從那些奇怪聲音中聽到過隻言片語。
她們說,我落難之日,正是春禾崛起時。
盡管飽受爭議,但那些受過她救治的百姓們聯名上書,保住了她的性命。
可是,現在那些人沒有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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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沿著雞鳴寺磕頭時,我曾派人潛入過她的房間,找到了她寫過的藥方,猜出了那些聲音不能告訴我的未來。
我推測出了這場洪水的爆發。
也猜得出,大亂之中,皇上為了充盈國庫,極有可能做出查抄葉家的事。
所以我一早便與父兄商量著,將葉家產業全部變賣,換成現銀,加固了堤壩,囤積了米面和草藥。
在水災中喪生的人大大減少,自然也就沒有所謂瘟疫的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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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能在萌芽中止住動亂,我寧可不要所謂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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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皇子之事,牽連甚廣,葉家也不能幸免。
父親一身粗布麻服,在殿前跪得也算坦然。
「去年罪臣到鄉下訪查之時,遇一跛腳道人,他告訴罪臣,異世之人降臨大燁,暗中施法,次年夏末,恐有一場大災……」
一時間,朝野哗然,有幾人忍不住將目光投向了春禾。
「此等無稽之談不該汙聖上清聽,但罪臣實在是害怕,便想在暗中積攢些銀錢防患於未然。罪臣這十數年來清廉奉公,沒有多餘銀錢,便昧著良心收受了一些賄賂。
「至於是何人送的,送的多少,臣都已記錄在冊。
「所有銀錢,俱用於修建堤壩,救治百姓。罪臣家中如今已家徒四壁,身無長物。
「臣自知罪無可恕,但求陛下責罰,臣隻願江山無恙社稷平安,至於臣一人性命,死不足惜。」
他邊說邊猛然向前,觸柱倒地。
「葉郎……是個忠勇之人。」
陛下如是說,而後扶額掩泣,踉跄離去。
我聽說這些的時候,便明白,葉家,算是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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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時,朝廷的旨意也一道道傳來。
那時蘇旭汀已死於獄中,我並不知他是恐罪自裁,還是被有心人暗中下了手。
這都不關我的事,我隻關心葉家。
我知道雖然功過相抵,但父親確實做了錯事,他得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他也確實是這樣做的,他拒絕了聖上安排的闲職,自請流放西南三年,欲將數十年來搜集的農業心得付諸實踐。
哥哥所知不多,不過也辭了官,在城門處做了一個看守。
不過我相信他那般謹慎懇勉之人,不管做什麼,都不會是平庸之輩。
58
京中之人都在為葉家嘆惋。
惋惜那世家大族,一夜間便落敗入泥。
但隻有我知道,這已是極好的消息。
預言中的噩耗,終於沒有發生。
隻要我們一家人都好好活著,好好在一起。
榮華富貴,不過是身外之物。
59
我沒想到的是,在未來的某一天裡,我竟然再度聽見了那些聲音。
那時葉家仍是眾人茶餘飯後,口中的談資。
與往日不同的是,我亦成了他們口中討伐的對象。
他們說,六殿下形跡不軌,與葉家過從親密,葉氏女也不會幹淨。
況且有了退婚的經歷,又逢家族落敗,這輩子算是毀了。
「若我是她,我便不活了。」
「現在死了,也算貞潔烈女。」
聽到這句話時,我正從橋上過,把家中剩下的首飾拿去典當給母親治病。
盯著腳下洶湧的波濤,我竟有一瞬的出神。
驟然的變故已要將我壓垮,我真有一刻,動了那樣的心思。
可是就在我要往前邁步的時候,那些熟悉的聲音忽然一股腦響了起來。
【賤不賤吶!遲遲不要聽她們的話,貞潔這種鬼話在性命面前算個屁!】
【真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會犯賤到希望一個陌生人去死?】
【要是沒有遲遲寶貝,他們早都淹死在水裡了吧,真會恩將仇報啊!】
【我今天守在這裡站崗, 看誰敢嘴賤。】
【別怕遲遲,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隻是碰到了無恥的人,那麼多苦難都熬過來了,別在這個時候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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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角一陣濡湿, 我察覺到有淚落下。
雖然暴雨剛過,人煙稀少,親眷都不在身旁,但那一瞬間, 我忽然覺得自己並不孤獨, 身後好似有很多人。
盡管從未謀面, 盡管素不相識,但我知道有人與我同行,同情我的苦難遭遇,甚至會鼓勵我向前走。
可是現在,我和他似是都已習慣了這種冷冷呵斥的語氣。
「□(」61
河流湍急,仿佛能洗刷去舊日的種種磨難。
我沿著河道繼續往前走, 那些聲音還在繼續。
【遲遲真的很棒, 不管別人說過什麼, 她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
【她真的從來沒有用所謂貞潔去迫害女性,哪怕是對不喜歡的人。】
【愛一個人從來沒有錯, 錯的是那些辜負愛,踐踏愛的人。】
【遲遲寶貝從來都不是誰的配角。】
那些聲音越來越小, 變得廣遠而空曠,仿佛響在天邊,又仿佛在耳際。
直至完全消失。
永遠停留在我的腦海之中。
62
自此以後,他們再也沒有出現過。
日子久了, 有時我也覺得是一場夢。
但我一直記得,記得他們曾救我性命,提醒我在愛人之前,要先愛自己。
有時身受苦難,時日艱難,想起那些話來, 總覺得有無盡勇氣。
我和母親遷到了江南的姑母家中,我們在那裡一起等父親回來。
從前與母親時常拌嘴的姑母變得那樣和善, 兩人常常在房中私下裡說些體己話。
有時似是在商量著什麼事, 看我過去,卻又掩口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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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母信佛, 我也常跟著她去佛堂。
佛堂內,我學著姑母的樣子,誠心跪拜,心中祈禱, 那些曾溫言勸我, 心懷善意的女子,亦可以在她們年月裡愜意安然。
祈她們也可以走出那四方天,在更廣闊的天地裡,施展一番抱負。
願她們能不被那些世俗眼中的定義所局限, 不被流言蜚語所禁錮,以自己喜歡的方式,綻放成千百種樣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