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觍著臉來我房中,說是要當面道歉。
我正對鏡仔細地將藥汁塗在額上的傷處,疼得眼角泛淚。
「遲遲,你好些了嗎?」
「春禾說,之前是她自己誤食了寒涼之藥,並非有意要加害你。」
我雙手按了按太陽穴,不知道他來跟我說這些是要幹什麼。
「退婚的事,殿下想好怎麼安排了嗎?」
從前覺得他到底是個直爽痛快的人,不知他現如今怎麼變成了這樣婆婆媽媽的性子。
「遲遲,春禾已經認錯了。她說以後定會謹言慎行,不會再與你相爭。
「三月後我們便要完婚了,裕茂軒偏殿已按照你的喜好裝點一新了。
「你不是最喜歡御花園的百葉池了嗎?我們如從前那般,難道不好嗎?」
他一下子說了那麼多句話,但聲音卻那樣地沒有底氣。
因為他太了解我了,隻要我說出口的話,便絕沒有反悔的可能。
29
「殿下還有三日時間,若是到時候那三件事還沒有做成,臣女便會到御前去敲登聞鼓。」
「到時候殿下私藏妾室,國喪期圓房,私審下臣子女的罪名,隻怕會讓殿下吃不消。」
「葉遲遲,你到底想要什麼?何必用這種方法逼我讓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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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時,他聲音裡已帶上了哭腔。
【我現在才發現葉遲遲是這本書裡唯一一個正常人。】
【男主隻是舍不得葉家的產業吧,心裡肯定還是有女主的啊。】
【男人的心是榴蓮,心尖上站滿了人呢。】
【遲遲做得對,爛黃瓜咱不要。】
爛黃瓜?
我微微一笑,這個稱呼真是十分有趣。
30
「逼你讓步?」
「葉家百年名門望族,定能常盛不衰,我何須用什麼方式逼你讓步?」
我可以咬重了「葉家」二字,語畢靜默半晌,那些聲音果然一股腦地響了起來。
【嗚嗚已經開始心疼遲遲了,她如果知道葉家貪汙的事一定很難過。】
【現在已經不那麼希望葉家完蛋了,不就是貪了點錢嗎。】
【貪了點錢?不是還有豢養死士嗎?】
【那可全是為了男主啊,現在男主滾蛋了咱們遲遲可怎麼辦。】
那些聲音宛如一道道帶刺的長鞭抽打過我的腦海,我渾身不住地戰慄。
蘇旭汀這個混蛋!
他竟然讓葉家貪汙來填補他的虧空,竟然讓葉家豢養死士來填補他的一己私欲。
「葉遲遲,你別太任性!你以為這場婚約隻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嗎?這分明牽扯甚廣,牽一發而動全身。
「你若膽敢去敲登聞鼓?看看你爹娘答不答應?
「你這輩子,隻能嫁我!」
「啪」的一聲。
他話音剛落,我已經一巴掌扇了上去。
31
「蘇旭汀,你有沒有一點骨氣?」
重落的掌震麻了我半條胳膊。
那些被他利用著做過的事,現在竟成了他威脅我的把柄。
可葉家上下數百口人,我不能真的那樣毫無顧忌。
「蘇旭汀,你要明白,我已經不愛你了。」
「就算你逼我嫁你,也永遠不可能再得到我的心了。」
我的聲音是那樣的軟弱,失措,渾身不住地顫抖。
【笑死,這不是男主的臺詞嗎?怎麼被她說了。】
【葉遲遲才是真女主,簡直泰褲辣。】
【男主真是惡心他媽給惡心開門,惡心到家了。】
蘇旭汀用葉家威脅我時,我竟真的有過一分動搖。
可再細細思量一番,嫁給蘇旭汀又怎麼樣呢?
那些人不是說,葉家就是在我死皮賴臉嫁過去之後才沒落的嗎?
就算我們成婚,難保他不會繼續讓葉家頂罪。
蘇旭汀在我心裡,已經不再可信。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另外,就算葉家做了些不合時宜的勾當,兩者本應互相制約裹挾,憑什麼是葉家一味忍讓低頭?
32
「遲遲,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意嗎?」
蘇旭汀眼眶微紅,揉著自己腫脹的側臉。
「她再好,終究不能與你相比。我們自幼相識,那麼些苦難都一並挨了過來,我心裡隻認你一個王妃。
「隻要你照常嫁我,我立誓在此,以後絕不納妾。
「我發誓,再也不會讓你受委屈了。」
他細長的丹鳳眼裡噙著淚,白皙的皮膚上透著一道醒目的紅,看起來是那樣的惹人憐愛。
曾幾何時,我也曾這樣心疼過一個人。
可是……
我又得到了什麼?
「殿下若是心裡有我,就不該把我當傻子。」
我上下打量著他,「你既然說你與葉家千絲萬縷,便說明我與殿下不是依附,而是合作關系。
「既然合作不成,自然不必再談些無所謂的山盟海誓,自古爭權奪利,一旦利益相衝,免不了要針鋒相對,那時候豈會這樣兒女情長?
「殿下不過是以為我把情愛當作比利益還要重要的東西,才敢這樣動動唇舌便想勸服我。」
眼下奪嫡之爭,明裡暗裡他早已殺紅了眼。
在爭權奪勢的時候,他怎麼不日日拿昔日手足之情來說事?
不過是在他心裡,我終究隻是隻會乞求恩寵的見識短淺的女子。
33
「殿下,退婚吧。
「你不是一直說要與春禾一生一世一雙人嗎?
「遲一日,你欠葉家的錢便多收一分利錢,你不要再拖了。」
比起所謂姻緣,我更在乎那筆錢。
葉家如今乃多事之秋,銀錢多多益善,資金的周轉,說不定能助我們脫困。
蘇旭汀說過,我惡毒。
我為何不可以惡毒?
隻許他們男人刀劍相向,就不許我們玩弄權勢手段?
「遲遲,」門簾一挑,是哥哥朝我走來,「葉家會全力支持你。今日能強迫你,明日便能強迫我們,葉家也非軟柿子任人揉捏,若是不能共贏取利,便索性丟開手各憑本事。」
他意有所指,已十分明確,憑他和父親手中掌握的證據,大抵也不會讓蘇旭汀佔了便宜。
隻是看我們想不想而已。
34
「葉遲遲。」
蘇旭汀自嘲地笑了一聲,眼淚泛著晶瑩的淚光,「你跟我提利益?
「我從來沒有……
「我從來都沒有!」
他的聲音分明在哽咽,「我算計了多少人,唯獨從來沒有算計過你。
「我把你當作至親之人,才會暴露自己真實的一面,那是因為我沒有把你當外人。
「我們十幾年的情感,不抵那幾千兩銀子是不是?」
35
「殿下現在同我談感情,難道不覺得好笑嗎?
「當時因為春禾對我動輒羞辱訓斥的時候,將我丟在大街上讓我獨自走回葉家不顧我安危的時候,疑心我害了春禾恨不得對我刀劍相向的時候呢?
「那時候我同殿下講感情,殿下是怎麼說我的?
「若是殿下還要最後一點體面,立刻完成那三件事,我們也算兩清。」
我不錯眼地注視著他,仿佛察覺得到自己心尖的冷意。
他沒見過這樣的我,我對至親之人從來都溫和相待。
可我的多番忍讓,不該是他變本加厲的理由。
「葉遲遲,你別後悔。」
成串的淚滴從他眼角滑落,嗓音嘶啞得幾乎有幾分悽厲。
好像當年宮宴上,我打趣說要與表哥同席,他半羞半惱地在我面前哭鼻子。
那時候他不及弱冠,我尚未二八,總以為一輩子都可以這樣在兩小無猜之中消磨。
再也回不去了……
可我不後悔,我永遠不會後悔,我沒有對不起他,是他沒有珍惜。
36
傍晚時,父親把我叫到房中。
他在我臉上不住打量,似是想找到我哭過的痕跡。
不過他終是長嘆一口氣道:「女兒長大了,爹爹很是欣慰。」
我爹捋了捋灰白的胡子,語重心長起來,「你姑母近日身子不爽,為父脫不開身,你代葉家過去好好侍奉一番。」
姑母長居江南,一向身體康健,怎麼可能突然抱恙。
「姑母有恙,表兄不是就在跟前嗎?不如女兒替父親寫信給表兄知會一聲?」
我垂眼淺笑,看著父親,他卻有些慌張得不敢看我。
他一直那樣保護我,我怎能不明白,他是想讓我避開風頭。
表兄任江南知府,有一同長大的情誼,眼下葉家要出事,他分明是想抓緊把我嫁出去,避免連累我。
可我也是葉家的女兒,我怎能隻享樂,不擔責?
就算葉家真有沒落一日,我寧可玉石俱焚,也絕不偷生。
37
「父親貪了多少?」
「豢養的死士又有多少?」
我不願再拖下去,索性挑明了一切。
早一日想辦法,方早一日可能解決。
父親詫異地看著我,一臉「你怎麼會知道」的表情。
「這些事,你一個女孩家還是不……
「女兒也是葉家後人,眼下多一個人出力便多一分機會。
「父親快把一切都告訴女兒吧。
「咱們大家一起想辦法,總能找到出路。」
語畢我攥住了父親的雙手,發覺他那遒勁的雙手不知何時早已皺紋密布。
【葉姐真的好神,她其實什麼都知道是我沒想到的。】
【就是啊,世家大族的女兒們也很牛的好吧,絕不是隻會哭哭啼啼的傻白甜。】
【就是啊,這種人怎麼看也不可能是為了夫君歡心出賣自己家族的敗類吧。】
為了討夫君歡心……出賣家族?
我隻覺胸中一陣猛烈的震蕩。
如果按照故事原來的走向,若為了討蘇旭汀的歡心,我竟然會以自己家族的前程作為籌碼。
葉家,原來是葬在我手中的。
可那怎麼可能?
38
「遲遲……」
父親以掌覆面,年過半百的人,在我面前老淚縱橫。
他把一切都告訴了我,諸如當年為了填補蘇旭汀軍中的虧空,他不得已做了違心之事。
而後,在蘇旭汀半是威逼半是央求之下,他隻能越陷越深。
再到後來,甚至有私養暗衛,招兵買馬的行徑。
他說六殿下在皇子之中雖然不是數一數二,但卻慣會藏拙。
他一直等著鷸蚌相爭,想坐收漁翁之利。
一旦太子倒臺,他便會背水一戰。
其實前幾日我一直在想,該用什麼方式說服爹爹舍棄與六皇子的合作。
但沒想到爹爹早有此意,一直讓他舉棋不定的,隻有我而已。
我不知他是怕我執意要嫁心上人被牽連,還是怕我會為了討他歡心而出賣自家。
但無論是哪一種,讓家族有這般擔憂,我何其慚愧。
可見當年若非突然警醒,我已經沉迷成了什麼樣子。
爹爹的話,讓我心驚,他說:「朝堂上如今已勢同水火,葉家一旦脫離六皇子,便難免成為眾矢之的。」
「葉家敗落,已成定局。」
39
「怎麼樣,要怎麼樣才能拯救葉家?」
我一遍又一遍發問,期待著那些聲音能給我答案。
【除非三個月之後……能……】
【隻要先……然後再……】
一陣刺耳的轟鳴在我耳邊響起,仿佛某種特殊的警告,將那些聲音掩蓋過去。
也許在隱匿的字句之中,便是解決辦法。
可是不管怎麼努力,我都聽不清楚。
【我們要相信遲遲,她一定能做到。】
這是她們最後一句話。
而後不管我再怎麼發問,都不再有回音。
40
不會……不會的。
我掐著手心強迫自己靜下心來。
一定有辦法!
回憶在我腦海中翻來覆去地過。
三個月。
還有三個月,一切怎麼會這麼巧,就發生在三月之後。
葉家失勢,源頭在六皇子身上。
這說明奪嫡之爭已經到了白熱化的階段,就等一件大事作為導火索,將一切燒個天翻地覆。
這件事,會是什麼?
我雖然不知全貌,但從這些人的隻言片語中已得了不少線索,我迫切地想將整件事拼湊得完整。
41
「爹爹無需擔心,六皇子並非良人,且他的敵人不少。」
我試著開始自己想辦法,「他一直自詡為執棋之人,爹爹就沒有辦法拉他入局嗎?」
我的意思是,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投靠六皇子的敵人,也許能獲得一線生機。
父親詫異於我的冷靜,定定地抬眸望我,「可是六皇子畢竟……與你……」
他心中大約還是惦念我們曾經有過一段感情,見我曾經那般痴迷,怕我再回心轉意。
「他既然能舍棄我一次,以後便同樣可以舍棄葉家。倘若有一日他自身難保,很有可能會舍棄葉家保護自己。
「葉家已經為他做了那麼多,不算虧欠。
「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更不要說,我們本就不是夫妻。」
在那個聲音響起之前,我一力追求的隻是柔善,但現在,我突然覺得,就算惡毒一些,又怎麼樣?
42
又過三日,春禾來了葉府。
她格外清瘦,臉色慘白,但我卻明顯看得到,她額頭和兩頰上厚厚的敷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