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灰蒙蒙的目光落回太子臉上。
“兒臣在!”太子湊近。
皇帝麻木地看了長子許久,好像要從兒子臉上看見另一個人的影子。
他說:“你笑給朕瞧瞧,夢裡一直見你母後哭,朕好久沒見你母後對朕笑過了。”
太子愣了愣,而後努力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安慰父皇:“母後想念父皇了,兒臣今日就送父皇回宮。”
皇帝好像沒聽見他說什麼,神色茫然地喃喃道:“她剛生下你那會兒,不似這般刻薄,朕那時答應她,江山第一,你母子第二,後來朕食言了,無顏見她,朕知她心裡有怨,就任她拿後妃撒氣。”
“父皇待母後與兒臣恩寵已極!”太子愧疚於自幼心裡對父皇的埋怨,父皇一定都知道。
皇帝坦然道:“朕待汐妃最好,待老七最好,你母後知道。”
太子給父皇找借口:“七弟聰慧可人,當得起父皇的寵愛。”
“你不怪朕?”
太子用力搖頭。
皇帝笑了:“老七是最討朕喜歡的孩子。”
太子立即點頭贊同。
皇帝看著他,又前所未有的嚴肅起來,一字一頓地告訴太子:“你是最讓朕驕傲的孩子。”
太子強忍的淚水,終於還是決堤了:“父皇!”
“你太重情義,這是優點,卻也是帝王的弱點。”皇帝看著他:“容易被臣子猜透利用,錦安,你為良臣,好過為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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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太子不明白父皇這句話的意思, 含淚茫然看向皇帝, 想求父皇說明白一些。
太子心中有愧,若此刻父皇傷愈康健,他會主動領罪, 請求廢除自己太子之位。
而此時政局不穩, 群狼環伺,他不能在父皇病危之際推脫責任。
可父皇這句話的意思, 像是要他放棄儲君之位。
皇帝已經糊塗了。
他不知道軍營裡發生了什麼,曾經打算慢慢教會太子道理, 此刻全都來不及了。
他隻能挑些重點, 握緊太子的手道:“新法不是長久之計,朕答應試行……是想叫你親眼看見結果, 你若即位,萬不可舉國施行新法……”
太子一驚,完全沒想到父皇會在此時提及這些政務瑣事。
況且新法試行明明很成功, 為何此刻父皇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皇帝用力提起一口氣,看著太子道:“官……不可……與民爭利,即使你的初衷是惠民,一旦權力幹涉民間交易, 這新法終有一日, 將成為貪官汙吏斂財之器,成為貪墨欺民的淵藪!若朕再有三年,必能引你親眼看見弊端,如今怕是……怕是……”
太子來不及消化父皇的忠告, 見父皇神色急切,趕忙安撫:“兒臣明白了!父皇您不要著急!”
皇帝仿佛耗盡了最後一股精神,微微抬起的腦袋,緩緩落回枕上,渙散的雙眼望著虛空,喃喃詢問:“老五呢?”
太子握緊皇帝的手,顫聲安撫皇帝:“五弟他……在契丹營地裡吃了些苦頭,兒臣鬥膽將他送回宮修養去了。”
“回去好……回去就好。”皇帝臉上露出松了口氣地神色,眼皮逐漸耷拉下來,氣若遊絲地下令:“老七來,給朕和你母妃講個故事……不聽後羿射日了,換一個。”
太子握緊父皇的手,低頭把眼淚蹭在袖口,深吸一口氣,開口學著七弟呆憨的嗓音,對皇帝輕聲說:“兒臣給父皇來個精衛填海吧?”
皇帝閉著眼睛,幹癟的嘴唇抿起來,嘴角翹一翹,像是在笑話老七還是隻會講這麼幾則老故事。
他的身體還千金重般躺在榻上,靈魂已經坐在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當中,聽著胖嘟嘟的老七講神話故事。
孩子們越變越小了,連少年老成的陸錦安,在他眼裡都成了六歲小蘿卜頭時的模樣,更年幼的孩子逐一消失了。
最終,連錦安也漸漸消失在一片明亮的白霧之中。
皇帝茫然四顧,像是想要留住些什麼,眼前的霧終於散開一些,一個鳳冠霞帔、笑容明豔的女人出現在眼前,竟是他的妻子,還是十九歲那年新婚時的模樣。
剛成為王妃的少女羞赧地挑眼,對眼前尚未成為皇帝的男人淡淡一笑,笑裡壓抑著心猿意馬的愛慕,小聲說了句:“二爺,天不早了,咱回家罷。”
……
“父皇!”
“父皇!”
林安三十二年五月初九,皇帝駕崩。
*
太子說二皇子已經從外地調兵來援。
幾日後,瞧見大隊人馬班師回京,佟家軍撤兵南去,駐守邊疆的隻剩下禁軍,這讓薛遙大大松了口氣。
果然還是太子爺能鎮住三皇子。
援軍將至,又沒了追兵,薛遙不再玩命奔逃,也沒聽太子的話,去找家客棧好好休息,而是順著來路,回到那晚跟小胖崽分別的草堆裡。
他跟著記憶,朝著小胖崽引開追兵的方向一路走去,老母雞找小雞似的落入茫茫大漠中。
一直以來,薛遙都覺得自己方向感不錯,到了荒漠,才發現自己完全是個睜眼瞎。
花了二十兩銀子,請了驛站附近的一對中年夫婦,帶著駱駝,陪他在大漠裡找人。
一天找下來,拉駱駝的大爺問他,你家人在這大漠走散多久了?
薛遙說五天了。
大爺不吱聲,跟大嬸對視一眼,回頭告訴薛遙:“要是找不著了,銀子可不能退。”
薛遙沒理他。
他不可能找不著小胖崽,早上才剛聽見系統提示,安全感掉了兩點。
小胖崽肯定乖乖待在某個地方,等著小伴讀領他回家喝奶。
增增減減的安全感通知,成了薛遙和陸潛之間唯一的一點聯系。
有時候,一連幾個時辰安全感沒變化,薛遙感覺自己要窒息了,要等到系統提示再響起來,才又重新喘過氣,繼續尋找。
往東走出大漠,終於能見到一些邊塞外族部落。
薛遙向當地人打聽,有沒有見過一個十四五歲的漢人男孩,跟他身高相仿,兩頰嘟嘟下巴尖,經常給人講神話故事換奶喝。
當地人多數不會講漢話,但很熱情的給薛遙找來一個會一點漢話的村民。
聽說要找一個漢人男孩,村民立即告訴薛遙,最近他們村裡來過不少漢人,十四五歲的男孩有兩個。
其中一個男孩半夜溜進村民家羊圈,偷偷擠奶喝,昨天被村民逮個正著。
村民說完,用審視的眼神看向薛遙,像是在問他偷奶喝的男孩是不是他要找的人。
幫忙引路的中年夫婦也狐疑地看向薛遙。
薛遙立即斬釘截鐵地表示:“另外一個才是我要找的男孩!”
其實很心虛,想要拉著村民立即帶自己去找偷奶喝的崽。
偷奶的是他家崽沒跑了!
百分百確定!
村民聽說另一個男孩才是他要找的人,立即露出和煦的微笑,說另一個男孩幫他們族人打趴了一幫漢人強盜,把強盜盜取的財物悉數還給了失主,英雄出少年。
中年夫婦狐疑地看向薛遙。
薛遙立即嚴肅地點頭:“就是他!他是我家孩子!自幼讀聖賢書,為人相當熱情仗義!”
薛遙強行選了優秀的那隻崽,建立虛假的家人關系,而後拉著那村民走到角落,悄悄問:“那個偷羊奶喝得孩子現在何處?他可能是我認識的人,帶我見見他,他喝了你們多少羊奶?我加倍賠償。”
村民立即帶著薛遙去了關押偷奶小毛賊的屋子。
竟然不是小胖崽。
被關這的少年估計有十六七歲了,五官看起來比小胖崽成熟,皮膚粗黑,大概是這些天被大漠的風沙和太陽折騰了,幹燥得嘴唇起皮。
雖然不認識,但四處尋崽的薛遙愛屋及烏,見不得男孩受這樣的苦頭,還是從村民手中把人贖出來,給男孩一筆盤纏就分道揚鑣了,也沒有多問。
這麼一來,隻剩那個見義勇為的崽了。
本著自知之明,薛遙覺得那小英雄不可能是小胖崽,但還是像村民打聽了那男孩的去向。
村民說,那男孩送還贓物時,身旁跟著兩個長輩,其中有個鶴發童顏的老者經常在村口的食肆喝酒,行蹤不定,但每隔兩三天就會去山下買酒。
*
陸潛已經走了半個多時辰,抬頭一看,發現周圍的樹木似曾相識,似乎又回到了起點。
“小子,別白費力氣了,沒有老夫引路,你絕對走不出這片迷陣!”
循聲望去,果然,樹上的白發老頭還坐在原來那根枝椏上。
殿下一怒之下自暴自棄,盤腿原地坐下了,氣呼呼地發狠話:“爺要報官。”
樹上的老頭說:“屠城犯報官不叫報官,叫自首,要報官也是我去報官抓你個小人犯。”
“爺沒屠城。”
“好啊,那就是個小騙子,也得報官!”
陸潛不理他,休息片刻又站起身,拔刀在面前一棵樹上橫砍了一刀。
“你幹什麼?”老頭立即直起身。
“留記號。”陸潛邁步走到下一棵樹前,也橫砍了一刀。
“不能砍樹!你這是賴皮!”老頭一躍而下,擋在樹前不讓他砍。
陸潛蹙眉盯著老頭:“爺很忙,要回京。”
“你究竟是什麼人?想到哪裡去?隻要你肯留下真實身份,老夫立刻送你走。”
陸潛冷漠地別過頭:“遙遙說不能泄露身份。”
“遙遙是誰?”
陸潛不回答。
徐老頭昨晚聽見這孩子睡夢中喃喃說了句“遙遙給爺再加一勺蜜”,聽起來實在不像有要緊事情的樣子。
“你如果急著回家吃蜂蜜。”老頭試探著開口:“咱們後山養了土蜂,你想吃,隨時都有新鮮的蜂蜜。”
“誰說爺想吃蜂蜜?”
殿下的肚子聞言,立即尖叫著出賣了殿下。
老頭聽見孩子咕嚕嚕的肚子叫,便笑著招招手:“先回去吃飽了再說,老邱今兒買了二斤豬頭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