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拿消毒棉摁了幾秒,回身叼著煙打開了陽臺門。
他沒往外走,慢慢蹲在門邊抽完了這支煙。
明明是靜脈注射,比爛護士打肌肉注射針還疼。
江淮站起來,像蹲久了腿酸似的晃了幾下。
手機響了。江淮拿起來,視頻通話。
“江總”。
江淮沒急著接,轉手把煙頭一並丟進了垃圾袋,又去打開衣櫃,套了件長袖T恤。
現在不到下午兩點,江總那邊是下半夜。
發小在英國,親媽在美國,現在江淮已經習慣算時差了。
江儷那邊光線不算好,顯然深夜了,清晰度不高。但依舊看得出疲憊。江儷今年三十九歲,在江淮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家長當中算是年輕的,保養得也還好,隻是眉心有幾道細細的皺眉紋,讓她看上去不算年輕了。
“下半夜了吧,還沒睡麼?”江淮拉開椅子,慢騰騰地坐下。
“還沒。剛剛忙完工作,今天有一天休假……”江儷看著手機屏裡的兒子,皺起眉,“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臉色怎麼這麼差?”
江淮神情懶散:“沒有。畫質失真吧。”
“哦。”江儷舒了口氣,“最近換季,你記得保暖,別感冒了。”
“嗯。”
“過年有什麼想要的嗎?我給你買了寄回國去。”
Advertisement
“沒有。”
“那星星呢?”
江淮支著頭:“小屁孩能有什麼想要的。”
江儷嘴角舒起一絲笑:“你又不是她,你怎麼知道?你去問問她。”
“她睡了。”江淮說。
“哦。”江儷有點失落,“你們倆有什麼想要的,隨時在微信上給我留言。”
“嗯。”
江儷想了想:“過新年,我給你們買兩身新衣服吧?”
“不是以前了。”江淮低下眼,“不缺一身衣服穿。有錢在哪買不著。”
江儷沉默了一會兒。她嘆了口氣:“是啊,不是以前了,以前你上小學的前幾年,我沒正經工作,也就到過年了才舍得……”
江淮打斷了江儷:“江總,過去了的就過去了。”
江儷笑了笑:“是啊。過去了。”
江淮抬了抬眼皮:“那你什麼時候準備找個男朋友?”
江儷笑容一僵。
“你單身多少年了?”江淮緩慢地活動著右小臂。
這個話題讓江儷覺得難堪。她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但她做過的每一個決定,她都沒有後悔過。江儷又笑道:“我沒管你,你怎麼還管起你媽來了……”
“標記不早都洗掉了嗎?”江淮問。
江儷靜了半晌。每當她不知道該怎麼和江淮溝通的時候,她就會笑一笑:“和這個有什麼關系,我工作這麼忙,哪有時間談情說愛?”
江淮沒有說話。
江儷有點後悔給江淮通視頻了。她不是不想念江淮,也不是不想多給江淮打電話,可她開始害怕聯系江淮了。她記不清她有幾個月沒有回國了,江淮在她管不到也看不到的地方慢慢長成了一個陌生的樣子。從前江淮是依賴她的,是對她絮絮叨叨的,可現在卻離她愈來愈遠,冷漠而沉默,像一頭離群索居的年輕的狼。
可她沒有精力教導,也沒有精力挽回。
她年輕犯的錯,江淮卻幾乎替她承擔了所有後果。
偶爾深夜夢醒,江儷還會做噩夢,夢到她和江淮相依為命,住在老城區的那幾年。破舊的樓房牆角生著黑霉,連一陣風吹過來,門窗都會搖搖晃晃,發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聲音。
三更半夜,有人敲門,喝醉了的,蓄意的,敲著門喊:“有人在家嗎?有人在家嗎?開門!你家爺們到家了!”
“小娘們,你男人呢?”
“你看你們孤兒寡母的,你又是個Omega,生活也不方便,要不你就跟了我吧?我不嫌棄這小拖油瓶。”
“幹嘛啊?裝什麼啊?他媽不都被人標記過了嗎你在這裝什麼三貞九烈?”
“放心,我Beta,標記不了你,就玩玩嘛!給我聞聞你的信息素?”
鄰居充耳不聞,門鎖緊閉。
她抱著江淮發抖,江淮告訴她,我保護你。
江淮說到做到了。冬日深夜,一個男人喝得醉醺醺地過來砸門,震得好像家裡每一扇窗戶都在響。江儷哆嗦著拿手機想報警,但又先去檢查了一遍窗戶有沒有鎖好。
當她從廚房出來,看見家門大開。
男人癱軟在地上。江淮在旁邊,安靜地低著頭,手裡的水果刀在滴血。
血慢慢從那個男人身上向外滲,淌到地上。江儷跌坐在地上。
警察來了。120也來了。破舊的待拆遷小區迎來了它一年到頭最熱鬧的一天。鄰居紛紛探頭出來看熱鬧,竊竊私語。
江淮隻到江儷肩膀高,警察帶走了江淮,也帶走了江儷。
那個冬天好像格外冷。
江儷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慶幸江淮年紀小,力氣輕,那個男人去了醫院隻是輕傷,沒有大事,江淮還沒滿12周歲,又被放了出來。
都是她的錯。江儷那時想過,要是江淮出了事,她也不活了。
是她犯的錯,江淮卻替她承擔了。
是她和家裡斷絕關系,還沒有畢業就結了婚,江淮還沒有出生,成了丈夫的大學同學出軌,她就又去離了婚,洗掉了標記。
是她沒有一點工作經驗,帶著一點點大的江淮,什麼工作都找不到,隻能在家一邊照顧江淮,一邊做計件算工錢的手工活,讀了十幾年書,到頭來一窮二白。
江淮上小學後,她就出去找工作了。從警局回來的第二天,她帶著這麼多年僅有的幾千塊錢存蓄,和江淮搬了家。
江儷從不認為因為自己是Omega,就應該遭受這些。她隻能說貧窮是原罪。
江儷笑道:“有談情說愛的時間,我倒不如回去看看你們兄妹倆。”
江淮沒說什麼,他瞥了眼表,沒什麼表情:“不早了,你休息吧。”
“嗯好。”江儷說,“你也好好休息……”她想了想,“明年夏天,你放暑假,我應該就有空回國了。你和星星在家好好的。”
“嗯。”
江淮活動著酸僵的肩膀躺上了床。
應激期睡覺就不用指望了,在床上也就是躺躺。
但可能是上回打抑制劑被薄漸看見,心態崩了,應激期反應就格外強,所以這次應激期平緩了許多。江淮躺了會兒,躺得困困欲睡。
半睡半醒,時間過得格外快。江淮不知道自己躺到了幾點,他躺到了聽到一聲消息提示。
江淮從枕邊摸過手機。
17:54。
居然躺了快四個小時。
江淮屈了屈肘關節和膝關節,慢慢坐起來。不是太疼了,隻是稍微發酸,用不太上力氣。
他劃開手機。
BJ:寫作業了麼?·v·
江淮盯了半晌這條消息,給薄主席回了六個點。
BJ:這是沒寫麼?
真正的強者:猜?
BJ:不是說好共同富裕麼?
真正的強者:誰跟你說好了。別煩我。
BJ:前桌,七門作業,你好歹寫一門?
江淮不想搭理他,翻身下了床。
手機又響了下。江淮眉心皺緊,但還是低頭看了眼。
BJ:挑一門?上周寫數學,這周換英語?
BJ:就一張卷子。後桌友情輔導。
江淮又坐回床上。
真正的強者:你就這麼闲?
BJ:這周作業少。
真正的強者:……
十分鍾後,江淮不情不願地去書包翻了英語卷子出來,墊了本書,趴在床上寫英語。
BJ:開視頻吧,萬一你走神了怎麼辦。
真正的強者:我不想看見你的臉。
BJ:那我把攝像頭挪開?
江淮扭頭,用食指中指從地上的書包夾了筆袋出來。
他轉回頭,視頻通話已經接通了。
那邊攝像頭晃了晃,視角拉遠,“咔噠”一聲,手機被卡在手機支架上。
這個視角,江淮有理由相信薄漸把手機支架放在了房間某個矮櫃子上。褲筒筆直而熨燙服帖,這雙腿慢慢走遠。走遠到連胸口也入鏡,正好卡在肩頸的高度。
薄漸的嗓音:“看得見我的臉麼?”
江淮:“……看不見。”
直到薄漸背過身彎腰,江淮才發現他手裡拎了個金屬的小騎士雕像。薄漸把騎士雕像放在腳邊,又走了回來。
江淮:“那雕像是幹嘛的?”
薄漸:“記號。從那個雕像到這裡,你都看不見我的臉。”
江淮:“……”
薄漸聲線很悅耳,清清淡淡,不啞不澀:“不會的題可以問我,我幫你問英語老師的微信。”
江淮:“?”
“滾吧你。”江淮說。
江淮不想搭理這個人,捏著筆開始做A篇英語閱讀。
A篇是最簡單的,江淮英語底子還可以,至少沒數學一樣不堪入目。他幾分鍾讀完了A篇閱讀原文,餘光從眼梢向手機屏覷了眼薄漸。
薄漸的房間一看就是有錢人且講究人的房間。燈架,衣架,地板,窗簾都是設計統一的,細枝末節的地方補充了許多設計感很強的裝飾品。白色調為主,但並非醫院病房白慘慘的那種白,江淮不懂設計也不懂色彩,隻能看出來這個顏色很有人民幣的質感。
薄漸出鏡了幾秒,回來的時候手裡多了兩件校服。
江淮覷著他。
薄漸稍稍側著身,脫了上衣。
江淮:“?”
他問:“你脫衣服幹什麼?”
薄漸動作停了停,慢條斯理地把脫下的上衣疊好。腹肌線條清晰可見,胯側人魚線沒進褲腰。實物與照片一致。
唯一的區別是不光有肚子入鏡了。
他說:“你寫作業,我覺得我把校服換上更好。”他稍一頓,“非禮勿視,前桌,你可以認真寫作業別看我麼?我害羞。”
江淮:“……”
薄漸不疾不徐地撿出襯衫。江淮看不見臉,隻看得見他鎖骨向下。細長的手指捏在紐扣上,從下向上,一粒粒系好。
薄漸問:“待會兒我坐下,褲子就不用換了吧?”
“滾。”
江淮想掛視頻,薄漸又說:“別掛,你掛了我還要找你。”
江淮:“那你是想讓我直接把你刪了?”
“何必呢。”江淮發現看不見薄漸的臉,更氣人,薄漸把紐扣系到最頂上一顆,不慌不忙,“你刪了我,回學校不還要再把我加回來。”
江淮:“我要是不加回來呢?”
“那我,”薄漸蹲下身,望著他,“告老師你不團結同學?”
“……”
江淮算是被薄漸這個逼給氣笑了。他說:“行行行,隨便你,你閉嘴,我寫作業,可以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