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敲了敲方向盤,一臉厭煩,「取消了,那種會根本沒必要開。」
身為當事人,我眼觀鼻鼻觀心,不在這個話題上多說。
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低頭一看:來電傅醫生。
傅期年不依不饒,停了又打。
「不接嗎?」蔣軒好奇看了看正在震動的手機。
手心出汗,按了接聽鍵。
「你好傅醫生,請問還有什麼事?」
「徐苑,你又一次,」他似乎站在樓梯間,帶著回響,空蕩蕩地,「又一次,對我不告而別。」
他很平靜,語氣淡淡,就像在說一件他反復經歷了無數次的事情。
明明沒有憤怒,沒有哀怨,我卻瞬間鼻頭發酸。
「你回去……找過我?」
憋著氣把眼淚忍下去,我的聲音應該很奇怪,連蔣軒都側目過來。
有幾秒空白,隻聽見悠長地呼吸聲。
他似乎忍著某種情緒,言辭苦澀,「我總要問清楚,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要讓你這樣躲著我。」
這一句話,讓我頓覺自己當初的選擇荒唐可笑。
那個時候,整個世界對我不屑一顧,隻有傅期年千裡迢迢為我奔赴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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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給了傅期年一把利刃,向他的心。
「不是……你沒有錯……」我無從解釋。
那是傅期年的母親,當時也是為他考慮。
隻是我欠他一個道歉。
傅期年好似輕嘆,語氣是包容一切般的輕柔,「如果你方便的話,我們約個時間談談。」
我一時怔然,正猶豫著,駕駛座聽了一耳朵八卦的那位突然出聲。
「徐苑,幫我找根充電線,我手機快沒電了。」
屏幕上在關機倒計時。
我朝傅期年說了一句「抱歉」,在車上找了起來。
蔣軒在旁邊指揮:「我記得你前兩天放了一根充電線在車上,喏,就在放口紅的格子裡……」
我著急跟傅期年通電話,找了十來秒都快急眼了。
蔣軒看我瞪他,投降似地笑道:「怎麼還生氣了,不逗你了,我的口袋裡有磁吸充電寶,你幫我拿一下。」
我翻出扶手箱上外套裡面的充電寶,快速幫他充電。
然後馬上看了一眼我的手機。
通話仍在繼續,我松了一口氣,快速拿著手機湊到耳邊。
「抱歉,剛才說到約……」
眨眼工夫,傅期年說話語氣變得疏離,「不好意思,是我冒昧了。」
「十年過去,誰都有自己的生活和……伴侶,再提從前,對誰都是打擾。」
「再見,徐苑。」
電話被掛斷,我仿佛從雲上墜落下來。
失重感牽扯著身上每一條神經。
連淚腺都麻木了。
說實話吧,其實我想見他。
想近距離再看看他,以高中同學的身份,問他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但是,十年時光拉開的距離比我想象的要更邈遠。
遠到連一句「好久不見」也是打擾。
7
「電話那頭是誰,怎麼還把你聊難過了?」蔣軒好奇問道。
我轉頭看窗外車流,悶聲道:「一個很好的人。」
蔣軒沉默片刻,然後把他的手機遞給我,屏幕顯示著一封邀請函。
「別難過了。H 市有一場商業酒宴,你跟我去。」
「我可以不去嗎?」
需要帶女伴的酒宴酒局都是我陪蔣軒去,本來這也沒什麼,他沒有成家也沒有女朋友,老員工幫忙無可厚非。
然而,今年行業進入群雄逐鹿的階段,每個公司都在搶客戶,我的客戶數不僅是公司第一,還是行業第一。
大概是有些眼紅的,開始傳播不三不四的流言。
流言源頭早已模糊,無法追究,我隻能盡力避開流言容易滋生的場合,比如酒宴。
「我聽說震方科技的大老板方榆會過去,建議你考慮考慮。」
我果斷舉手,「去!」
去他的流言蜚語。
震方科技像塊肥得流油的肉,每家公司都虎視眈眈。
跟了快一年,震方上下打點妥帖,連公司貓貓都隻吃我帶的罐頭,但還是籤不下來。
隻差大老板方榆的一個點頭。
我必須搶在所有人之前見到方榆,拿下震方。
而且,快到九月份了,開學季,我急著用錢。
蔣軒哈哈大笑,「還惦記著我那套別墅呢?」
他那套別墅是我之前的家。
入職第一天我就告訴他了,我要賺錢把家買回來。
「對啊,還差一半的錢。」我繼續做他的思想工作,「蔣老板看在我為公司操勞五年的份上,降個價唄。」
他打著方向盤,腕上價值百萬的手表閃瞎我的眼睛。
他皺著眉思考,「降價對我不太劃算啊。我還有一個辦法,對你我都好——」
我等著他的下文。
車停在公司樓下,他摘下墨鏡,眼神專注,「房產證上加上你的名字,怎麼樣?」
8
蔣軒是地道的北方人,骨架好,正兒八經的衣架子,一米八六的身高配上利落的平頭,極其有威懾力。
面部線條橫豎分明,鼻梁高挺,一雙鷹般的眼睛此刻柔情似水。
我上下打量,比了 10 分的手勢,「不錯啊老板,你就用這種眼神,我保證房地產大鱷的女兒肯定能被你拿下。」
說著,我瞄到格子裡面的口紅,靈光一閃,「難道這是楊小姐的口紅?老板你真人不露相,才相親幾天,就到這個階段了。」
他呵呵笑了兩聲,反問我:「你很開心?」
我笑著拍馬屁:「當然啦,認識你這麼多年,你還是一條老光棍,衷心希望你能有個伴。而且對方是楊氏,楊蔣強強聯手,越賺越有。」
他對我的吹捧沒有反應,反而盯著我看,我笑得臉都快僵了。
好一會,他才面無表情地戴上墨鏡,解安全帶,開門,下車。
哎,又生氣了。
9
H 市經濟峰會。
大會結束,我和蔣軒受邀參加晚宴。
方榆身為方氏集團的董事長,穩坐第一桌的 C 位。
烏黑卷發懶懶散在肩頭,耳朵綴著兩顆圓潤珍珠,不費吹灰之力的優雅。
水晶燈折射,她抬眼看了我一眼,慵懶淡漠。
瓷白手指輕輕勾著高腳杯,血色酒液搖晃,她的美暗藏危險。
有人跟蔣軒打招呼:「蔣老板貴客啊,你秘書說你沒時間,還以為你不來了。」
不出意外地,話題來到我身上:「聽說蔣老板去哪都有一個美女陪著,就是這位了吧。蔣老板,還不介紹介紹。」
這種場面見多了,蔣軒早已熟練。
「這位是我的得力幹將徐苑,各位老板多多指教。」
我從善如流,逐一遞了名片。
到了方榆,我特意介紹道:「方董,真是湊巧了,震方目前在試用我司的 MC 系統,財務總還說正式籤約的事情要方董定,這不今天就見到了。」
她的手指從我的名片劃過,轉向一旁的紅酒杯,語氣倦怠,「喝酒不聊這個,下次再說。」
方董說一不二,其他人附和著,喝起紅酒。
蔣軒悄聲安慰:「別著急,喝過三巡好談事。」
我慢慢深呼吸,放松緊繃的神經。
震方花了我非常多的時間和精力,萬事俱備隻欠東風,我確實急躁了。
桌上推杯換盞,話題轉向方榆。
「傅期年」三個字一出來,我便有些坐不住。
蔣軒若有所思看了我一眼,說:「你的臉色怎麼這麼差?」
我指了指酒杯,「喝多了,憋得慌。」
他擺擺手,讓我趕緊去解決。
我在洗手間磨蹭了十來分鍾,剛準備走,方榆就進來了。
我擺出一個燦爛真誠的笑容朝她問好:「方董你好,我叫……」
她打斷我的話,「徐小姐,震方的財務總跟我提過幾次你的名字,我一直沒放在心上,但今天我發現我小瞧你了——」
我屏氣凝神,潛意識裡覺得接下來不會是好話。
「你確實有手段,蔣軒生意場上令人聞風喪膽,你卻把他治得服服帖帖——為了讓你見到我,蔣老板託了幾層關系,才拿到第二張入場券。也正常,畢竟你是徐平山的女兒,懂得自然不少。」
方榆話不多,也不喜歡拐彎抹角,一開口必定一針見血,給人很大壓力。
在社會摸爬滾打多年,我已經養成別人說什麼都能笑臉相待的程度。
但那是因為還沒有人用過往來戳我的致命傷。
有心人想查,輕而易舉就能查到我是十年前那個死刑犯的女兒。
經濟犯,國家蛀蟲,違法犯罪收入所得的萬分之一,相當於普通人工作一輩子。
「我爸爸……」喉嚨幹澀,聲音發不出來。
我深呼吸,發麻的半邊身子逐漸有了知覺。
「我爸爸犯了罪,法律判了,該譴責的,我們認了,該還的,我們也還了。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但也隻有我知道,他是位好父親。」
我迎向方榆居高臨下的目光,維護故人,「方董,外面關於我的流言很多,也不好聽,那都是我的問題,請至少,不要牽連我的父母。」
她雙手環胸,瞳孔像無機質玻璃,像是用另一個人的視角審判,「徐平山讓幾百個家庭水深火熱,你一句該還的都還了就算了?你不覺得你很無恥嗎?」
類似的指責謾罵我聽過很多。
我平靜道:「方董,如果法律判我死刑,我二話不說認罪。但判決未下,我隻會努力活著。無恥、不要臉、垃圾……這些話我聽得多了,隻要還能呼吸,我並不在意。」
我曾經在意過,也反抗過,卻因此失去最後一個親人。
她眼神銳利,忽然嗤笑一聲,「如果傅期年知道你這麼無恥,他怎麼想?」
所有的淡然頃刻間消失。
我從未作過這樣的假設。
越髒,我越想守護心尖上的一點淨土。
可是眼前這個審視我的女人,是傅期年的未婚妻。
我握緊雙拳,心煩氣躁,有些自厭自棄,「方董,傅醫生他怎麼想都跟我沒關系,十年前我就讓他離我遠點,十年後我也不想跟他有什麼牽扯。」
像我這種人,他離得越遠越好。
「是嗎?」她紅唇微動,笑著從包裡拿出手機,「傅期年,你聽清楚了吧。」
我僵硬地看著一直跳動的通話時長。
傅期年聽到所有話了。
電話那端的人好像打碎了什麼,破碎聲中,傅期年開口:「夠了,到此為止吧。」
他掛了電話,手機屏幕暗了。
我看見自己面色枯敗。
傅期年該怎麼想我,他會不會後悔當時花了那麼多時間,來安慰一個不值得的人。
他是不是覺得我沒有任何悔改認錯的念頭,心安理得地過著安穩的生活。
是不是也覺得,我是個垃圾,不配做人。
10
回到酒桌,蔣軒看了我一眼,問:「怎麼臉色那麼差?」
我搖搖頭,並不說話。
好不容易挨到結束,一行人到門外等各自的司機。
方榆指尖夾著一根香煙,背對我們,仰頭目不轉睛看著黑沉沉的夜幕。
循著她看的方向望去,那裡有一顆異常閃耀的星星。
她緩緩吐出一口煙。
這一刻,我竟然從她身上感受到沉重的悲傷。
有認識的人上去搭話,「方董,今天你那個朋友沒一起過來嗎?」
夜風涼如水,吹拂她臉側的發絲,我看不見她的表情。
煙霧緩緩升起。
她就在這片霧氣中偏頭,眼神晦澀不明,淡淡道:「她啊……死了。」
誰都沒法接話,眾人噤聲,不再攀談。
就在沉默中,方榆的車來了。
她拉開車門坐了進去,然後降下車窗,朝我招手。
「徐苑,關於合作的事,可以談。」
我快步奔過去。
她好像累了,單手支著頭,語氣懶懶的,「去找傅期年,他點頭,我就跟你籤。」
我下意識問:「為什麼?」
她笑了,「我隻是好奇,如果我們取消婚約,你有沒有勇氣爭取傅期年。」
車開走了,我呆呆站在原地,不斷回想方榆的那句話。
良久,回頭一看,蔣軒垂頭坐在酒店門口。
他喝了太多酒,已經醉懵了。
「你們、在聊什、什麼呢?」
我扶起他,「聊合作。你自己用點力站起來!」
他不僅不站,反而用力將我往下拉。
我扶著他的肩頭堪堪站穩,「蔣總,你再用點力我就要申請工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