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的預兆,顯現於十三年前的某個傍晚。
在一次開山尋鐵的行動中,楓氏在自家族地中發現了靈脈,如此珍貴之物,即便是楓氏也不能獨佔。
然而為了煉制傳說中足以匹敵仙人的神器斷水刃,痴迷煉器之道的楓無眠父親決定推遲九日,再將靈脈訊息與其他人分享。
九日。
僅僅九日而已。
須知道,煉化靈脈這等融入天道血肉的龐大存在何其艱難,即使楓氏全族不吃不睡,通宵達旦的煉化,也絕無可能。
“可人心貪欲便是如此急不可待。”
南厭名門根脈相通,聯姻諸多,皆是拔出蘿卜帶著泥的關系。
其他名門無法忍耐這九日楓氏對靈脈的佔有。
而帶頭動手的——
“是與她定親的未婚夫家。”
楓輕語的未婚夫,連同其他名門強者,將楓氏盡滅。
名門子女都是自小相識,哪怕年歲尚幼,也會知另一人便是自己日後的道侶。
楓輕語同那十五歲的天才公子,曾經也是般配的。
可在那個血色之夜,卻也是那少年公子當著她的面,將她阿父親手格殺。
“當時我尚且力弱……不,我就是個廢物,隻會躲在阿姐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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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一朝劇變,但楓輕語並沒有當場崩潰,她冷靜地利用與未婚夫的舊情,帶著楓無眠逃離。
之後借由在外的家僕,隱姓埋名,離開了南厭部洲。
如此方才暫且安穩。
“但阿姐彼時虛歲不過十一,我年僅三歲,生存下去談何容易。”
清禾聽到此處道:“你既然知道世道苛刻,你阿姐持身清白,又帶著你這累贅,極為不易,又如何要以此來苛求別人?”
在她看來,楓輕語這弟弟幾乎算是白養,有個對他這麼好的姐姐,還對女性苦難如此冷漠偏見。
屬實令人反感。
“苛求?肆意放.蕩能被縱容理解,甚至視為常態,反倒我阿姐玉可碎而不可汙其白的氣節被視作偏執愚蠢,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楓無眠冷笑。
聽到此處,清禾忽然明白楓無眠一直強調的根源在何處了。
——約半在他心底,也渴望姐姐能過得松快些,甚至用那些手段也無妨。
可偏偏被洗腦最嚴重的,其實是楓輕語。
而楓輕語再頑固、再偏執,其目的都是為了保護他這個弟弟。
所以作為姐姐苦難的受益者,楓無眠說不出任何反對的話。
他反而必須弘揚,維護這份“氣節”。
清禾不由感嘆:“某些話,說得多了,便連自己也信了。”
此時她進一步明白了,祓神剛才為何說“一言一行,影響皆是自身氣數”。
“所以木枝自然有罪。”楓無眠冷冷道。
清禾瞧木枝臉色不知何時已變得慘白,甚至目光閃爍,透著心虛慌亂之意,不禁有些奇怪。
從目前接觸後的表現來看,木枝乃是頗為靈活的女子,不該聽不出楓無眠言語中的漏洞。
十六歲的少年殺手,又篤信姐姐教授的死理,想要逆轉局勢,將自己撇得幹幹淨淨一點不難。
尤其自己還表現出,對木枝遭遇明顯的同情。
木枝同樣有優勢,如何就慌張起來了?
木枝眼睫微顫。
稍稍沉默後,她道:“我出身貧……貧賤之家,自然沒有名門少爺小姐那般講究。”
楓無眠冷嗤:“不是名門教養,名門出身的渣滓便少麼?”
木枝再度沉默:“那我便也說說,我的境遇吧,至於是否有罪……聽完也便有定論了。”
“我也有個弟弟。”
“隻是不如楓道友這般家世顯赫,我與我弟弟,隻是西岐遊蕩的孤兒罷了。”
“無父無母,弱小無依的孩童,在民間會遭到何等欺凌你們不難想象。有許多次,我與弟弟差點便死了。”
“直到某次,弟弟風邪入體,若無醫者救治,必死無疑,為了錢,我出賣了身體,沒了底線,之後便無所謂了。”
聽到此處,楓無眠對木枝的厭惡表情,終於有所轉圜。
“我當年也曾高燒不退,”說罷,他又明亮自豪起來,“是我姐姐一步一叩首,求至老君觀,結果誤打誤撞打動了那日恰好前往進香的我師父。”
這便是楓無眠姐弟二人命運扭轉的關鍵點了。
兩對姐弟,相似的處境,卻是截然相反的命運。
木枝為了救弟弟,自甘墮落出賣身體,自此再難回首。
楓輕語為了救弟弟,一步一叩首,堅守清白,打動了貴人,自此命運大不相同。
木枝神色越發黯然,說了幾個字,便劇烈咳嗽起來,這一咳就是撕心裂肺,怎麼都止不住。
清禾甚至覺得,她快要將自己的心都嘔出來了。
見木枝顫抖著手去抓床頭絲帕,清禾連忙遞上,木枝來不及感謝,就捂住嘴劇烈咳嗽起來。
半晌方才停息。
她咳完後,絲帕上赫然是觸目驚心的血塊,以及疑似器髒組織的淺紅色碎沫。
“後來……師尊發現了我。”木枝道,“她說我與天道有緣,便將我收入慈周心庵,要我做神女。”
“你弟弟知道你如今成為了這樣的人麼?”楓無眠帶了質問的口氣。
他顯然有些與木枝弟弟共情。
“他不知道。”木枝輕聲道,“他當我清清白白、幹幹淨淨。”
此刻她說話情態已沒了之前的溫婉動人,隻是平靜陳述罷了。
她靠在床頭。
像是朵幹枯褪色的芍藥。
原本潔白柔軟的花瓣,此刻已泛著難看的汙黃。
楓無眠原本想諷刺兩句,可看木枝這般情狀,終究閉上了嘴巴。
若是他姐姐當年這樣,他想必也……不,他姐姐高潔端莊,如何會做這種事!
設想這種前提,乃是對她的侮辱。
“我的供詞已說完了。”
木枝輕聲道:“對弟弟不誠,持身不淨,供奉天道大人不忠……這般汙穢零落之身,如何做得神女?”
慈魄師太當年執意收她,道她與天道有緣,如今更是一力主持,要她成為神靈新娘。
“我不信天道,隻是完成任務,一日捱一日罷了……我也不知師太為何如此信我。可我總覺著,若當真獻祭了我,隻怕便才是真正褻瀆冒犯了天道大人。”
清禾心說未必。
那慈魄師太,大概真有幾把刷子。
木枝確實有天命,否則祓神與她不會站在此處了。
“如今,二位前輩欲如何處置?”
木枝看得出,在場做主的人其實是那個小姑娘。
看似強橫的楓無眠,實則為他們所壓制。
“你既然從未害過無辜者,那自然無罪。”清禾斬釘截鐵道,“為世態所逼,為保護家人而一時折節算不得屈辱。”
楓無眠目光登時轉向清禾,隻是想起自己與她師尊強大的實力差距……罷了。
真當清禾與他爭論幾句,他們此刻情勢便是平等的麼?
“但我於此世已生無可戀。”木枝望向清禾,如死水般的眼眸,終於露出淡淡感謝溫和來。
她平和道:“雖然未有顯赫家名,但我如今,自忖愧對祖宗,愧對天地,難面親弟。”
木枝木枝。
她不是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的高潔之花,隻是沉默忍耐寒風的黯淡花枝。
“這般苟且下去,活之並無意義,死了若能救一高潔女子性命,卻也算有些貢獻。”
清禾皺眉,不明白她為何如此想。
“你不考慮你弟弟了?”
“這便是我與楓無眠的交換條件。”
“我平白予你性命,救你姐姐,卻也不是無緣無故。”
“我弟弟羽翼已成,自立不難,可他青澀單純,不通人心詭譎,我死之後,慈周心庵定會發瘋,必然要報復我弟弟。”
“而過去,也是他們屢屢以我弟弟脅迫,使我做了許多不願為之事。”
木枝平心靜氣道:“我要你以道心向天道起誓,在我死後,定會將我以下陳述之人盡數鏟除。”
望著虛弱纖細的女子,不知為何,楓無眠原本準備回絕部分的話語,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好。”
“我向天道起誓,若你將性命予我阿姐,那我定會殺盡負你之人,直至我殒命於此。”
“所以,木枝,你認為自己有罪麼?”清禾鄭重問道。
木枝從少女詢問中,聽出了鼓勵的意味。
她怔怔抬眸。
“現在你還有重來的機會。”
“你為何如此對我?”
“嗯?”
“你我無緣無故,你為何待我這般好?”
清禾這才想起,原來她與木枝最開始還有段陰陽怪氣(雖然對的是祓神)的前緣在。
不過那本就是玩鬧之語,如今更是早就忘在腦後。
“因為憐惜與尊重。”清禾真心道,“我覺得你值得有更好的選擇。”
木枝感受到了少女的真誠,她喉間微梗,隨後啞聲道。
“可我見到的女子,之間多是勾心鬥角,難有真心。”
“那是你們慈周心庵風氣不正。”清禾道,“我是覺得,女性之間倒更要互幫互助些……哎這些扯遠了,而且是我個人想法,你是否認同都無所謂,且說正事吧。”
“選擇的機會……”
“沒有人應該為另一個人而活。”
清禾像是無意陳述,又像是警醒提點。
幹枯芍藥般的女子倚靠在床上,平靜眸光望向仍未被打開的窗戶,仿佛借由穿過那層薄薄窗戶紙,意圖窺見天光。
她如此出神地望了片刻。
“那就讓我,最後向天道大人冥想懺悔一次吧。”
她此生。
了卻了與弟弟的因果。
了卻了與仇家的因果。
唯獨天道大人,卻是白白予了她八年榮光,卻從未向她索取任何事物的。
“我已無法向天道大人贖清罪孽,隻好如此謝罪了。”
冥想祝禱需要靜室,這是對神靈的敬畏。
楓無眠尚有不情願,擔心木枝是要進行天人感應,搞出幺蛾子來。
不過他反對無效,被清禾強硬地拉走了。
祓神也隨著清禾走出房間。
外面的看守者,不知何時,已橫七豎八躺了一地。
他們隻需在此處等候木枝便是。
木枝倚靠在床頭,說是要祝禱,可她傷勢過重,自己根本無法獨立行動。
“天道大人……”
木枝輕聲呢喃。
她從未虔誠信奉過神靈,隻是因為表現出信奉天道,能夠穩住她的一切,能夠庇佑她的家人。
於是,她便一舉一動,都已最虔誠,最恭敬要求自己。
她自問無論是哪一方面,都比靈涅,與另外一人待天道大人更恭敬。
可本心……
她從未有過信仰。
隻是因神靈緣故,她得以自淤泥中窺見天光。
而臨終末路,最後一語,又是與神靈。
她輕嘆一聲,卻不知從何言起。
便隻竭盡全力直起身,不顧胸前劇烈的疼痛,忍著傷口的撕裂,向虛空處徐徐下拜。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我這一生,生如浮萍,死如濁泥,談不上什麼善不善的,臨死之際,無以為報,隻能虔誠信您一回。”
然而,就在她將要下拜之際。
一道微風託住了她的動作,避免她再一次撕裂傷口。
“你還有最後一次選擇的機會。”
淡漠的男人聲音在虛無的高處響起,空靈而冰冷。
“一切皆可重來。”
“……??”
身為神女,她相比常人,接觸過不少天道當年遺留之物,也是因此,她知道天道存在,卻又因其高渺,格外迷茫。
她瞬間認出這個似有若無的氣息。
是?!
“天道大人!!”
這短促的一聲,飽含了種種情緒。
如同一朵幹枯芍藥,殘留的潔白。
是驚是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