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靈默默將“便似修行之道”咽了回去,面沉似水。
他和這朽木不可雕也的少女根本沒有言語可講!
他更不會品嘗這膽敢與修行之道相比的什麼烤魚。
神靈餐風飲露,無需五谷雜糧。
清禾不知祓神心思,又十分有心意的洗了一小碗荔枝,與烤魚、她榨好的椰汁一同放上案幾,向神靈端來。
神靈:?
幹嘛,不吃。
他打定了主意。
“新家第一餐,您快嘗嘗,我辛苦了好久呢。”
清禾擦擦額頭上的汗意,臉頰紅撲撲的,望向他地黑眸明亮又期待。
祓神:“……”
神靈淡淡點評:“香氣,是有些別致。”
“那您快嘗嘗嘛。”
清禾不急著吃——分明念叨最久的人是她,反而忍住饞,兩手託著腮幫,期待地等待神靈品嘗回饋。
似乎之前也多是如此。
她獻上供奉,他品嘗,然後給予賞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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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一回。
這般姿態。
這般名義。
仿佛有哪些地方,與以前並不相同。
未等神靈細想,清禾已開始催促:“您快嘗嘗嘛,好吃不好吃?”
紅色鮮豔的醬料淋漓地潑灑在焦酥魚肉上,每一滴醬汁都散發著濃濃的甜辣香味。香辣湯汁濃稠香鬱,愈發顯得周圍荔枝果肉晶瑩甘美。
神靈拿起玉筷,動作矜持而冷淡地夾起一塊魚肉,淺淺蘸了醬料。
送入口中。
少女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有些滋味。”
新家的第一頓餐飯,確實別有滋味。
第三十三章 不願分享
神靈十分矜傲地給予了保守評價。
按照清禾的聰慧,她應該能翻譯神靈這句話,正確理解他的意思。
——神靈說可以,就是好吃。
說不行,那才是真不行。
至於好吃?
不好意思,神靈的詞典裡不存在這個詞。尤其是在評價十分不經誇的清禾時。
然而少女此刻卻像是沒聽懂祓神的言外之意,可憐兮兮道。
“隻是有些麼?看來還是我手藝太差了……不好意思……”
沒聽懂麼?
見少女仿佛落水小狗般失望的表情,神靈難得多吐露兩個字。“尚可。”
“原來隻是尚可啊。”她失望道,尾音拖得老長。
如果說祓神最初還以為少女是沒聽懂他的含蓄表達,可在聽到這句話時,他還有哪裡不懂?
“呵。”
他輕嗤,不再理會清禾。
神靈淡淡夾起最後一顆荔枝,動作優雅地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品味。
然後隻見他放下玉筷,平靜道:“我吃好了,你且用吧。”
“您這就吃飽了?”清禾茫然抬眼,筷子還夾著根青菜。
她難以置信地數了數:“您才吃了三顆荔枝,動了不到兩筷子啊。”
“真就嘗嘗啊?”
神靈也稍有些詫異:他居然吃了這麼多麼?
他已經不記得,在與清禾相遇前,自己最後一次正經用煙火餐飯是什麼時候了。
人類誕生之初的上古時代,天道會走下玉座,與人族先祖親切交流。凡人先祖盛情款待來自雲端之上的神靈,那飽含感激祝福的煙火之味,於天道而言,便是人間至味。
是那一聲聲祝福祈禱,令天道有了眉目,生了心眼,立了道統,自此庇佑人間。
卻又不知自何時起,凡人日漸冰冷試探的祝福祈禱,將天道送上雲端,送入天人有別的彼岸,送入萬年沉淪。
因此祓神方才說,神靈不需用餐飯。
可少女執意的供奉,再度賦予神靈沾染塵世煙火的理由。
清禾卻想不到這麼多文藝煽情的地方,隻默默嚼著菜葉子,嘀咕:“您這樣顯得我好像個飯桶……”
神靈言簡意赅地點評:“人貴有自知之明。”
少女更委屈了:“您果然早就開始嫌棄我了。”
然而有了方才經驗,神靈已然不吃她這裝可憐的一套。
若再想用這招,還得等下次。
畢竟祓神大人從來都是有賬當場清算,從不記仇。
清禾哼了一聲,自己美滋滋地吃荔枝香辣烤魚,享受自己的勞動成果。
神靈倒也沒有立刻煞風景的起身離開。
他隻是單手按在支起的右膝上,另一手自然垂下。
是種無人察覺的,不自覺的放松姿態。
他安靜地注視著清禾進餐,感受著識海裡泛著荔枝香甜的淺色泡泡。
偶爾像這樣隨手滿足某些塵世之願……
似乎也不錯。
清禾吃飽喝足,軟軟趴到在軟榻上。
她再度感激起出竅期修士的體質:“吃完就躺居然也不會胖,簡直太棒了。”
神靈淡淡道:“你感謝的應當是我。”
“哎呀,和您感謝之詞說得太多,我實在想不出新意了嘛。”清禾從軟榻上直起身,笑眯眯看過來。
“那您剛才吃得怎麼樣?”
“尚可。”
“那有沒有緩解您的痛苦呢?”說完,清禾又自我糾正地否認,“也不說緩解痛苦,就是……嗯,讓您能覺得,感知痛苦並非一無是處。”
“生活裡總歸是泛著甜味的。”
她話音落下後,方才那酸甜混著麻辣的滋味隨著回憶,再度在神靈唇舌間縈繞,帶來近乎虛幻的痛感。
密密麻麻,仿佛細微銀針輕扎,卻與他此前遭受的折磨迥異,卻意外令人著迷。
少女親手喂他荔枝時的甘美,供奉美食時眼中灼熱的期待。
甜與辣,以他如今唯二能品嘗出的滋味編織出奇異感觸,令神靈對自己僅餘痛楚的軀殼,稍稍有了些別樣認知。
如此陌生。
神靈漫長的萬年生命中,從未體驗過如此……分明是痛覺,卻能給人溫熱甜蜜的滋味。
如此熟悉。
因為,這不就是清禾於他的感覺麼?
少女日益鮮明的存在感,時刻在挑戰神靈敏感的神經。
她存在的本身,就是對神靈孤高凜然不可侵這句言語的挑戰。
或許是品嘗塵世風味所帶來的體驗過於奇妙,神靈並沒有對少女格外刻薄。
“觀你不學無術,偶爾卻也能說些精妙之言。”
清禾立即反駁:“您這是汙蔑我,您知道我以前學習多好麼!”
高考前的模擬考試,語文滿分150,她可以考146分,隻作文扣4分呢。
至於高考……成績沒出她就嗝屁了,不提也罷。
神靈輕嗤,對她的過去不予置評。
清禾安靜片刻,似乎在琢磨什麼,最後得出結果了,這才問道:“祓神大人,這次供奉能換些獎勵麼?”
大概是那份願望額度薅得羊毛太多了,叫她有些不好意思。
清禾決定將這個由頭暫且放置幾天,下次數額大了再拿出來用。
“嗯?”神靈淡淡應了聲,“想要什麼?”
大概又是些桌椅板凳,柴米油鹽之類毫無追求的瑣事吧。
“這個願望比較抽象,我希望您能斟酌一番後,再做回應。”
神靈言簡意赅:“有話直說。”
他唯獨不喜歡少女同他彎彎繞繞兜彎子。
“就是,我想您能滿足我一個願望。”
“我想找到北荒部洲此刻最為善良可憐之人,或者說,一批人。”
神靈眉心微沉,原本縈繞在周身有些懈怠的闲散姿態,在瞬間從神靈身上抽離。特有的冷漠冰冷,再度回到祓神身上。
吃也吃夠了,玩也玩夠了,清禾倒是準備繼續做正經事。
然而對於這種事情,神靈素來沒什麼好態度。
照這樣極端的發展下去,遲早有一天,清禾需要在這兩者之間做出抉擇。
與她相處,增加的是神靈的善與人性。
與塵世接觸,增加的是神靈的惡與神性。
神靈淡漠道:“你想救誰,直說便好。”
清禾望著他,想了想,又搖頭。
“觀察北荒底層百姓生活如何,本就在我規劃之內。”
事實上,在這片世界中,與天道接觸最頻繁的人,始終是修行者。
也即擁有靈力,處於這方世界最上層的特權階級。
普通百姓雖然客觀意義上享受了神靈帶來的好處,比如永無洪水地鳴,土地豐饒。但他們不通靈力,無法直接感知天道,對神靈的信奉認知,全然通過世代相傳。
或為口頭傳說,或為文字記載。
他們對神靈的信奉雖然廣袤,卻是上下互無交流,如無根浮萍,極容易被仙人、修仙者這樣的中介扭曲篡改。同時盡管主觀上沒有傷害神靈之意,可他們積累的惡孽,始終需神靈祓除鎮壓。
因此神靈對凡人偏見極重,卻始終沒有出手盡滅眾生。
“你想甄別北荒的善人與罪人?”
“不不不,”清禾擺手,“我可不是要搞什麼人族消除計劃。”
祓神那種冰冷陳述的口吻,說得活脫脫像是她準備搞選擇性清洗似的。
那種事的後果不用想,牽扯的惡孽定然滔天,成本巨大。
“那是想讓我感受人間真情?”祓神平靜道,隻是好端端的內容被他用不帶絲毫情緒的聲音念出,便透著股說不出的諷刺。
“您不必用這種語氣。”清禾嘆口氣,“您要我說多少遍呢?”
“天下與我無幹。”
“自始至終,我想拯救的特定存在,隻有您。觀察北荒部洲眾生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您能明白我的想法麼?”
“……巧言令色。”
清禾當即明白。
嗯,這就是答應了,好耶!
神靈甚至不關心她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隻要同意了,就一定會為她達成心願。
這便是神靈的誓約。
而在上面聽得提心吊膽的赤霄劍,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什麼叫特殊攻擊?
這就叫特攻!
天道大人完美無缺,唯一的弱點,大概就是清禾了吧?
……呸呸呸,豈可對天道大人不敬!
天道大人是世間至明至清的存在,怎會存在破綻?
將那小姑娘與天道大人相提並論,實在是……實在是……什麼?
反正絕無可能!
“祓神大人,要怎麼才能找到可憐且有相助之由的人呢?”
盡管祓神不關心,但出於尊重溝通的原則,清禾還是將自己的打算告訴了祓神。
她想令祓神重新撿起曾經身為庇佑眾生的天道的職責。
神靈不聽還好,聽了卻不由皺眉。
“你想我救那些人?”
“您不願意麼?”
神靈淡漠道:“若是你的願望,此次我自然可以為你達成。”
清禾忍不住露出高興的笑容。
祓神問:“笑什麼?”
“嘿嘿,因為您的回答讓我很高興。”
神靈瞥她一眼,似是嫌棄她的沒出息。
為何總會因這種小事高興?
他隻是實現他的諾言。
“但是您對其他人就不會這樣想,所以我是特別的,我覺得很開心。”
清禾說道:“這樣即使我堅持推動您做那些事,我也不擔心您會被別人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