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亭正中的石桌旁,擺了一架太師椅。
梅鳳年從年輕時起就喜歡古玩,他在全球置業無數,幾乎每個宅子都會擺些古董家具做點綴。濱港這處豪宅的園林,從設計到施工,梅鳳年全程參與,對這片荷花池更是偏愛有加。
就連隨便擺在涼亭裡、用於闲暇時觀景用的椅子,都是乾隆年間的真東西。
此時,梅鳳年正躺在椅子上假寐小憩,輕柔微風拂過湖面,也吹動了梅鳳年垂在額前的一縷碎發。
發絲搔過臉頰,有點痒,他極輕微地蹙了下眉。
就在這時,腰腹以下的雙腿襲來暖意,像是有人為他蓋了一層薄毛毯。
梅鳳年察覺到,驀然掀開眼皮,下一秒,精銳犀利的黑眸之中便映出一張年輕臉龐。
對方約莫二十七八歲的年紀,穿一身純白色高定職業裝,氣質出眾,知性溫雅,五官竟與梅鳳年本人有幾分神似。
“薈薈?”看見女兒,梅鳳年眼底的寒光在頃刻間消失於無,轉而被柔和與驚喜取代,笑著道,“你這丫頭,什麼時候來的濱港,怎麼也不跟老爸說一聲。”
年輕女子名為梅景薈,是梅鳳年的三女兒,也是梅家四個孩子裡,唯一一個從小到大一直被梅鳳年帶在身邊嬌養大的。
梅家三小姐自幼天資聰穎,熱愛服裝設計,還在大學期間便在父親梅鳳年的幫助下創立了自己的品牌,目前已經是業內知名設計師。
“前段時間我一直在忙時裝周的事,在巴黎待了大半個,聽說你在濱港,順路就飛過來看看你呀。”面對父親,梅景薈臉上的知性與成熟頓時褪去不少,換上一抹小女孩獨有的天真,促狹笑道,“不提前告訴你,當然是想給我親愛的爸爸一個驚喜。”
梅鳳年低笑出聲,抬指隔著空氣點了點梅景薈的腦袋,“你這丫頭,還和小時候一樣調皮。”
梅景薈彎腰抱住梅鳳年的脖子,笑眯眯:“在爸爸面前,我永遠都是小孩子。”
“是啊。”梅鳳年眼中滿是寵溺與憐愛,指腹輕輕摩挲過女兒的臉頰,柔聲,“薈薈小公主永遠是爸爸的寶貝。”
聽著父親溫柔的話語,看著父親病態蒼白的唇色,梅景薈鼻頭忽然一陣酸澀。
Advertisement
眼底泛起了淚意,又被她努力壓下去。
梅景薈吸了吸鼻子,繼續故作輕松地笑,說道:“對了爸爸,你有多久沒見到康康了?”
康康是梅三小姐的兒子,今年剛滿兩歲,還是個粉嘟嘟的肉團子。
梅鳳年回憶起小外孫可愛的模樣,眼底的光愈發溫柔,思索幾秒,說:“好像快一個月了吧。”
“這段時間康康在他爺爺奶奶家裡避暑。”梅景薈抱著父親的肩膀,輕聲道,“等回濱港,我就帶著康康來看你和媽。”
“好呀。”
父女二人在涼亭裡闲聊了會兒。
不多時,管家徐叔端著一碗中藥從別墅裡走出來。
梅景薈餘光掃見,心微緊,連忙伸手將藥碗從徐叔手裡接過來,笑笑說:“謝謝了徐叔,給我吧。”
“好的三小姐。”徐叔笑著應一聲,躬身退下。
棕褐色的一大碗藥,藥汁濃鬱,光是聞著氣味就讓人嗓子眼兒發苦。
“爸,吃藥。”梅景薈一手端著藥碗,另一隻手扶住梅鳳年的肩背,小心翼翼將他扶坐起來,又體貼地找來一個軟靠枕抵住父親的腰部。
梅鳳年聞著藥味兒就頭疼,眉心緊蹙,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梅景薈趕緊又抵上一塊方巾給他擦嘴。
梅鳳年喝完藥後緩了會兒,忽然長嘆出一口氣,道:“我這身體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啊。”
“你別胡思亂想……”梅景薈心裡難受得厲害,正說著,又聽見一陣腳步聲從背後傳來。
梅景薈回過頭。
來人身形嬌小粉雕玉琢,穿件紅黑相間的公主裙,是周小蝶。
“蝶姐。”梅景薈對周小蝶態度尊敬,客氣地招呼了句。
看見梅景薈,周小蝶的表情也面露喜色,說:“三小姐來了呀。”
“剛出差回來,到濱港來看看爸爸。”梅景薈笑答。
周小蝶了然地點頭。
梅景薈料到周小蝶找父親是要談“正事”,眸光略微冷下幾分,面上的笑意卻一絲不減,很乖覺地說:“那你和爸爸先聊吧,我去裡面給你們切點水果。”
說完,梅景薈便轉身離開。
周小蝶目送了一會兒三小姐的背影,隨後便彎下腰,坐在了梅鳳年那架太師椅的邊沿處。她容色如常,目光在梅鳳年臉上靜靜地打量,發現,他鬢角的白發似乎又多了幾根。
恍惚之間,周小蝶無端便想起了多年前的初見。
也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傍晚。
老師牽著十幾歲的她走出孤兒院大門,她一抬頭,就看見一輛停在不遠處的黑色賓利,線條華貴,不染纖塵。
身著黑色西服的高大男人從車上走下來,逆著光,殘陽勾勒出他鋒利冷硬的輪廓線,落日映照出他英俊無儔的臉龐五官,那一刻,周小蝶以為自己看見了傳說中的天神……
歲月實在殘忍。
曾經那個囂張到目空一切、強大到無所不能的神一樣的男人,最終還是沒能跳脫出時間,在病痛的摧折下老去了。
周小蝶有一剎的失神。
直到梅鳳年抬起一根修長的指,若有似無撫過她稚嫩白皙的臉頰,周小蝶才猛然間回過神。
“找我什麼事?”梅鳳年問。
周小蝶朝他彎了彎唇,笑容裡不見絲毫小朋友的稚氣,而是充滿了女性媚態的溫和,小聲試探地說:“蘭貴那邊有新消息傳回來。”
梅鳳年神色很淡漠,讓人看不出他對此是感興趣還是不感興趣,合了眸子冷哼一聲,散漫道:“一聽我就知道是老四又鬧幺蛾子。”
“還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周小蝶好笑,順手從桌上拿起一顆晶瑩剔透的葡萄放進嘴裡,邊腮幫鼓鼓地嚼,邊說,“說是四少私下聯絡了葉晉,在蘭貴一個小村莊裡把周清南給堵了。”
“葉晉?”梅鳳年眉心微微擰起,似乎對這個名字沒什麼印象。
周小蝶:“就是那個小葉總。”
“哦,葉海生的兒子啊。”梅鳳年反應過來,繼續閉著眼睛養他的神,語調漠然,“堵了周清南,然後呢?別告訴我阿南讓這倆混小子整死了。”
周小蝶聞聲,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啼笑皆非道:“就憑葉晉那點兒伎倆,當然不可能了!”
梅鳳年聽後淡淡一笑,嗯了聲,眼也不睜地說:“我親手練出來的獅子,我有數。”
周小蝶繼續吃葡萄,看梅鳳年一眼,道:“這件事裡,你不覺得還有一個細節很蹊蹺嗎?”
梅鳳年:“什麼。”
周小蝶:“你和葉海生可是死對頭,姓葉的現在手上又拿著你和紅狼組織私聯的把柄,四少爺這個時候跑去跟小葉總當朋友,是不是也太不合適了。”
“當朋友?你以為我兒子是吃幹飯的?”
梅鳳年掀開眼皮,看周小蝶一眼,“老四精得很,表面上是和葉晉合作,實際上呢,如果葉晉搞殘了周清南,老四就算是摸到了周清南的底,知道阿南不過如此,如果周清南反撲了葉晉,那也隻能算是葉晉自己技不如人,還順帶借阿南的手,幫咱們梅氏給了葉家一個警告。無論結果如何,那些髒血怎麼都濺不到老四身上,他都能從中獲益。”
聽完梅鳳年的話,周小蝶一怔,旋即便緩慢點頭,道:“聽你這麼一說,我就都明白了,還是你看得通透。”
梅鳳年輕笑出聲,從周小蝶手裡接過一顆葡萄放入口中。
吃完,他又淡聲吩咐周小蝶,說:“去,幫我給老四打個視頻電話。”
周小蝶打趣兒地揚眉:“以前四少爺沒回國那會兒,你們父子倆經常一兩個月不聯系,怎麼現在人回國了,到了你眼皮底下,你這個做老爹的倒想得不行。”
梅鳳年很隨意地說:“以前我又不是肺癌晚期。”
“……”周小蝶臉上的笑色驟然一僵,垂在身側的十指無意識收緊,胸口像憑空砸下一塊巨石,壓得她心口鈍痛,呼吸窘迫。
周小蝶蹙眉,壓抑著哭腔說:“我知道你有肺癌,也知道你晚期擴散,不用你天天說。”
“不是故意在你面前說。”梅鳳年笑看著她,“是知道自己時間不多,就要在有限的時間裡把該做的事做完。”
“禍害遺千年。”周小蝶說。
梅鳳年手臂微抬,用指背輕輕抹去她眼尾的淚珠,輕聲說:“哭什麼。”
周小蝶用力咬緊唇瓣,命令自己把眼淚憋回去。
梅鳳年又淡嗤一聲,自嘲似的說:“你一哭,我整個人就慌,待會兒連要跟老四說什麼都忘了。”
周小蝶本來已經把淚意忍住,誰知一聽見他這句話,好不容易築起的堤壩便坍塌。
淚水狂湧而出,她低著頭哭出聲,小小的肩膀不住抽動,臉深深埋進梅鳳年的臂彎,瞬間將他胳膊上的衣衫浸透。
梅鳳年手掌輕撫上周小蝶的後腦勺,很溫和地笑了下,又說:“我沒記錯的話,你最喜歡的花是垂絲茉莉,對吧。”
“……”周小蝶身形滯了下,抬起淚跡斑斑的小臉望他,有點疑惑,“怎麼忽然說這個?”
“垂絲茉莉最難養,我前後花了好幾年的功夫,才終於種出了一片垂絲茉莉海。”梅鳳年深深地凝望著她,說,“本來準備等今年生日,就帶你去看。可我好像撐不到那天了。”
周小蝶頃刻間再次淚崩,捂住嘴,泣不成聲。
“小朋友要聽話。”梅鳳年寬厚微涼的大掌撫著周小蝶的脊背,一下又一下,“讓你別哭了,怎麼還越哭越厲害?”
周小蝶赤紅著眼瞪他,視線模糊一片,低聲說:“你閉嘴。”
梅鳳年對上那雙紅彤彤的眼,莫名彎起唇,失笑:“我活到快入土的年紀,也隻有你敢這麼兇我。”
周小蝶眼淚鼻涕一股腦地流下來,又被她胡亂地抬手抹去,怒道:“閉嘴。”
說完,她便用力吸了吸鼻子,站起身來。
做了好幾次深呼吸,等心情差不多平復下來,周小蝶便拿起桌上梅鳳年的手機,撥出去一通視頻電話,也不等對方接通,徑自便將手機往梅鳳年懷裡一扔,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輕盈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直到完全從聽覺中消失。
湖畔涼亭隻剩下梅鳳年一個人。
微風徐徐,蜻蜓點水。
梅鳳年的神情異常平靜,沒一會兒,手機擴音器裡的忙音消失,緊接著便傳出一道人聲,恭謹又溫雅地道:“爸,您找我有事?”
梅鳳年目光微動,看向手機屏裡的英秀溫潤的貴公子,很淡地牽了牽唇角,隨口問:“怎麼樣,四少。扶貧考察好不好玩?”
“還不錯。”梅景逍也笑,一派溫良儒雅的狀貌,“這裡的風土人情我很喜歡。”
“玩兒開心就好。”梅鳳年頓了下,嗓音微沉,續道,“切記別太過,下個月4號你南哥還有正事要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