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南平時煙癮不大,一天多的時候六七根,少的時候碰都不碰,今夜短短三小時,他連抽三根煙,已是破戒。
周清南把剩下的香煙扔進了車載垃圾桶。
丟完,聽見前面的駕駛席傳來一個聲音,低冷中透出絲沙啞,恭謹淡漠:“老板,是不是回尹華道。”
駕駛室裡的司機叫陸巖,是周清南的心腹,跟著周清南出生入死十來年,忠心不二。
陸巖平時的工作很簡單,給周清南開開車、跑跑腿,陪周清南應酬飯局談生意,偶爾遇上一些油鹽不進的合作方,便出面替周清南“交流”,主打一個文明溝通,以德服人。
陸巖口中的尹華道,坐落於濱港南三環,是金灣CBD一帶的頂級豪宅,號稱濱港名流聚集地,置業者無不非富即貴。
今天確實已經太晚。
周清南有點兒想睡覺,閉眼捏眉心,眉眼間隱隱浮起一絲倦怠,從鼻腔裡哼出一個字音回陸巖:“嗯。”
陸巖重新發動引擎,將車開上了大路,直奔金灣CBD核心居住區而去。
黑色越野在夜色中飛馳。
周清南一貫是個人狠話少的主,陸巖也性子冷沉寡言少語,行車好幾分鍾,車廂內安靜到極點,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能聽見。
沒一會兒,一陣手機鈴聲忽然響起來。
是袁鳳瑛的《天若有情》粵語原唱,一來便是歌詞部分,原諒話也不講半句,此刻生命在凝聚……
沒等女歌手唱到下一句,陸巖已經滑開了接聽鍵。
對面言簡意赅,一句話就把事情說完,陸巖聽後臉上沒有絲毫情緒波動,隨手掛斷電話。
他抬眼看向中央後視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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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座右側,他老板照舊閉著眼假寐,左手悠哉轉著白玉珠子。
陸巖說:“阿文在新港大橋出車禍,說是斷了一條腿。”
周清南臉色如常。
梅家這棵千年老樹,勢力遍布境內外,分枝太多也太雜,怎麼可能所有人都一條心。賀溫良和樊放之間利益衝突太多,暗鬥已久,彼此早就看不慣對方,如今舊恨添新仇,要雙方化幹戈為玉帛,痴人說夢。
周清南了解樊放的瘋狗德行,對從陸巖口中聽見的消息一點也不驚訝。他隻是懶洋洋地勾了勾嘴角,眼也不睜:“奪妻之仇。那小子不流點血,讓我們放哥今後怎麼見人。”
陸巖聞言,頓了下,不知想到什麼,抬眼瞄過中央後視鏡,目光復雜微妙,欲言又止。
周清南似有察覺,緩慢掀開眼皮,從鏡子裡冷淡回視陸巖:“有話想說?”
陸巖開著車又沉吟好幾秒,忽然聳聳肩膀,搖頭道:“也沒什麼。就是覺得今晚那個女孩子走運。”
周清南整個人懶散枕著椅背,聽完陸巖的話,微側目,看向車窗之外。
風吹散了濃雲,滿地月光,霓虹斑斓的夜,悠遠空曠。
腦子裡一陣恍惚,莫名便又想起那張靈動素淨的臉,和那雙璀璨勝過星空的眼睛。
短暫的驚鴻一面,他好像已經記住她太多。
駕駛室裡,向來冷面兇悍的陸巖竟也難得有了聊天興致,隨口慢悠悠地說,“非親非故,可從沒見過你這樣幫人。”
濱泰足浴城這邊,程菲在馬路牙子上七拐八繞好幾圈,終於成功遁走。
她躲在暗處悄然觀察,直到看見那輛黑色越野重新駛上大路,懸在心尖上的大石頭才總算落地。
程菲吐出一口氣,抬手拍心口,緊接著想起什麼,趕緊拿起手機,摁亮屏幕打電話。
剛才手機重新充上電,她查閱微信消息,發現在手機關機的一個多小時裡,她媽一共給她打了二十幾個語音電話,明顯已經心急如焚。
她務必立即回撥過去報平安。
對面的人顯然抱著手機就沒放下過,程菲這通電話打過去,幾乎是瞬間便被接通。
“老天爺啊,你總算回電話了我的寶貝閨女!”聽筒裡的女聲長舒一口氣,隻差喜極而泣,“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差點就要打電話報警。”
一晚上經歷了太多驚悚荒誕的事,此時聽見程母熟悉的嗓音,程菲閉上眼,緩慢吐出一口氣,肩膀也跟著放松下來。
不想讓母親大人擔心,程菲強行擠出笑容,盡量用輕松的語氣說:“剛才手機沒電關機了。我今天事情太多,加班到現在才忙完,對不起啊媽。”
“好吧。”程菲自幼乖巧,程母向來不會懷疑女兒的話,隻是柔聲叮囑,“忙完就好,趕緊回來吧。”
“嗯。”
掛斷電話,程菲把手機收進背包,抬眼一瞧,一輛出租車正好從前方駛來。她連忙抬手招停。
一分鍾後,出租車靠邊停下,程菲拉開車門坐進去,向司機大叔報上地址,絕塵而去。
程菲家位於平谷區,一個國企單位的職工宿舍樓,七層高,沒電梯。產權面積94平,套三單衛,是程家二老七年前買的二手房。
平谷區的房價在濱港主城六區裡屬於墊底的存在,這間房,七年前買成什麼價,現在賣就是什麼價,完全不具任何金融屬性。唯一的優勢就是就是位於主城、交通還算便利。
此時已將近凌晨四點鍾。
程菲走進老舊的單元門,跺跺腳,試圖震亮頭頂那盞搖搖欲墜的聲控燈。
這棟樓的年紀比程菲還大,聲控不怎麼靈敏了,一跺腳,燈不亮,再跺,還是不亮。程菲無語汗顏,知道這盞不爭氣的老爺燈又歇菜了,隻好打開手機手電筒,爬上五樓。
掏出鑰匙,打開門鎖。
“你們電視臺也真是的。又不是醫院,要通宵達旦治病救人。”剛進門,一道女聲便傳來,字裡行間全是不滿和心疼,“動不動就加班到凌晨三四點,也不怕把你們的身體折騰壞。”
程菲微驚,邊換鞋邊不可思議道:“媽,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睡。”
“你不回來,我哪兒能睡得著。”程母肩上披著外套,端起一杯熱牛奶遞給程菲,眉心緊蹙地絮叨,“早知道電視臺的工作那麼辛苦,我才不讓你去呢!”
程菲整個晚上一口水沒喝,正口渴得不行,接過牛奶一口氣就喝了個精光。
喝完,她打了個嗝,有點心虛又故作尋常地搭腔:“哎呀,我又不是每天都加班這麼晚,特殊情況嘛。”
東拉西扯一通安撫,終於把母親大人哄回臥室睡覺。
程菲回到自己屋,反鎖房門,從包裡拿出錄音筆,準備繼續挑燈夜戰。
她彎下腰,按下主機電源鍵。
直起身的瞬間,聽見很輕的一聲“啪”,像有什麼東西被她不小心碰落在地。
程菲狐疑,低頭一瞧。
書桌下方的地板上躺著一個相框,不知生產自何年何月,五彩斑斓的框體早已脫色,盜版的立體跳跳虎甚至缺了隻耳朵,孤單可憐地抱著一張泛黃老照片。
程菲怔了怔,拾起來。
這是一張二十多年前的照片。
畫面背景殘敗,是早已經被這個繁華都市淘汰的時代印記。
切割天空的電線,一片貧民窟樣式的平房,和一輪隻剩半邊的夕陽。
夕陽下,平房外的小路上是兩個小小的背影,都沒拍到正臉。
穿公主裙的小女孩胖嘟嘟的,跟在清瘦的小男孩身後,形態可憐巴巴,手裡捏著一顆彩虹圈棒棒糖。男孩小小的身影走在前面,頭也不回,稚氣的背影沉靜而孤獨……
塵封已久的回憶像逐漸漲起的浪,緩慢湧入腦海。
程菲看著照片發了會兒呆。然後,重新將相框放進主機旁落了灰的收納架。
時間過得真快。
照片裡的場景分明恍然如昨,可當她一抬頭,才驚覺已過去好多年。
第06章
收拾好掉落的相框,程菲甩甩腦袋拍拍臉,努力振作精神,開始把錄音筆裡的內容往電腦導。
進濱港電視臺實習三個月,程菲已經相當了解徐霞曼的脾氣。這位上司,絲毫無愧於自己鐵腕女魔頭的稱號,對人對己均要求嚴苛,她交代下來的任務,保質保量完成隻是基礎合格線,你要是敢搞砸,就會被她劃進黑名單,從此再也沒有得到重用的機會。
程菲目標清晰,鐵了心要跟在徐霞曼身邊長見識學本事,積累各種資源。
一晚上狼窟歷險算什麼,差點丟掉小命又怎麼樣,該加的班照樣得加,該寫的會議紀要照舊要寫。
這就是打工人的宿命。
沒一會兒,錄音筆裡的會議內容便自動轉成文字,出現在了文檔上。程菲吐了口氣,十根纖細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打,刪減修改並進行書面化潤色。
剛整理完第一段內容,她放在桌上的手機忽然滴滴一聲,收到了新的微信消息。
程菲詫異地挑了下眉,拿起手機。
消息來自置頂對話框,因為實在熟得不能再熟,程菲甚至懶得給對方改備注,因此對話框頂部的昵稱就是發信人的微信網名:注定要暴富的小溫同學。
頭像是一個抱著金元寶的卡通財神爺,胖乎乎的,瞧著格外喜氣。
“注定要暴富的小溫同學”本名叫溫舒唯,是程菲的高中同班同學,兩人無話不談親密無間,比同胞的姐妹還親。
對話框裡的最新消息發送於四點一十九分,是溫舒唯給程菲分享的一個網頁鏈接。
程菲點進去。
發現這個鏈接是一個美食博主的作品主頁,整個頁面全是各種各樣的美食合集,四川老火鍋、香辣烤豬腳、螺蛳鴨腳煲、生腌海鮮宴,勾得人食指大動。
程菲無語,切回微信,給溫舒唯回了一個:?
然後又打字:半夜四點多開大放毒,你沒事兒吧?
對面秒回:好朋友就要整整齊齊,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能我一個人大半夜餓得想啃床。
程菲:不好意思,剛吃完一大碗餐蛋面,並不知道餓字怎麼寫。
溫舒唯:切。
溫舒唯那頭停頓了下,又回過來:奇怪。我是睡到半夜被餓醒,你一平時喝啤酒都要泡枸杞的養生人士,怎麼也這麼晚還沒睡?
程菲:加班。
溫舒唯:……???你還在辦公室?
程菲:在家呢,正在整理一份會議紀要。我們凌晨十二點多才開完會,領導一點多就給我發消息,讓我明早八點之前弄好發她郵箱。
程菲打完字,又給溫舒唯發了個“笑著哭最痛”的表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