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覺得,這人實在是有點搞笑,非要跟大夫對著幹不可。大夫說他失眠他說沒有,大夫說他消化不好、腹部有脹氣感,他還說沒有。
其實大夫說他脹氣時已經委婉地提醒他了,但這人不認啊,結果把大夫逼急了,隻好直說了。
這下可好,當著這麼多人排氣,就算他有一張鐵嘴,也沒辦法再否認了。還間接地證明了,他剛才否認的那些話都是假的。
其實排氣這種事算不得什麼大事,所以單論這事沒什麼好笑的,大家笑的也不是這個。畢竟,不排氣的,那還是人嗎?
羅裳沉默地把病歷推到那人面前,看也沒看此人紫脹的臉,隻說了一句:“你拒絕跟醫生說實話,這個病沒法治。病歷拿好,給下一位騰地方吧。”
中年人心知肚明,這時候他說什麼別人都不會信了。他就沒再胡說,但他還是很不解,人雖站了起來,但卻沒走。
“還有事?”羅裳問道。
“你真是通過把脈看出來的?”中年人不死心地問道。
羅裳頭也不抬地道:“也結合了面診,不然還能有什麼?你不回答問題,我也不認識你。”
中年人神情有些復雜,也許他沒想到,一個人的脈診功夫居然能達到這個程度,好像自帶探照燈一樣。
他捏著病歷往旁邊挪了挪,給另一個患者讓地方。
別人都以為他要走了,但他竟然沒走。
這時一位年近四十的婦女坐到羅裳面前的椅子上,剛才別人都在笑,隻有她沒笑。
她剛坐下,嘴一扁,表情就變了,看樣子竟是要哭。
陪她來看病的是她丈夫,看她這樣子,她丈夫急了,說:“你怎麼又哭了,等回家再哭行不行?人家大夫也沒說什麼,也不兇,你看你老這樣。參加人家婚禮,好好地吃著飯呢,你也哭,你這……”
他話還沒說完,女人的眼淚已經落了下來。周圍候診的人不禁面面相覷,都弄不明白這女人是要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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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總不會也像剛才那人一樣作妖吧?
羅裳卻擺了擺手,示意女患者的丈夫先不要說話。她自己則觀察著女人的臉。
女人哭了一小會兒,竟又出人意料地笑了幾聲,又哭又笑的,周圍的人看了,都覺得她精神不大正常。
但她隻是情緒異常,並沒有鬧事也沒罵人,所以周圍的人倒也不害怕。
女人哭哭笑笑地,偶爾還抻直腰哼幾聲,羅裳沒說什麼,對這個患者也沒有半分嫌棄的意思。
診完脈後,羅裳又讓這女患者張嘴伸舌頭,看清楚了她的舌像,羅裳才問她丈夫:“她這樣有多長時間了?”
“我想想啊,大概…得有小半年了。以前還行,也沒什麼大毛病,三月底開始她就變了,現在連班都不能上,孩子也是我媽帶著,誰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回事。”
“外邊有人說我對她不好,老氣她她才變成這樣的,可我真沒這樣,我冤死了。”
做丈夫的看上去很委屈。對此,羅裳沒發表什麼看法,她一般是不會幹涉別人私事的。
“發病前後,家裡有沒有出過什麼事情?”羅裳說話時,拿過處方箋,已經準備開方了。
“我想想啊,對了,二月底我丈母娘掉河裡沒了,她娘倆感情挺好的,當時我媳婦哭了好多天,可能跟這事兒有關系,精神上受了點刺激吧?”
“那她這到底是什麼病,還能治嗎?”男人看上去很焦慮,好好的老婆要是變成精神病,他也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了,家裡還有兩個孩子呢。
羅裳擺了擺手,說:“應該是精神上受了點刺激,可以用藥調理一下,但她這不是精神病。你以後跟她說話時注意點,要有點耐心。剛才她不是故意要哭,是身體髒腑出了些問題,她控制不住的。”
女人的丈夫先是一喜,接著又有點愧疚。喜的是老婆不是精神病,愧疚的則是最近他真的誤以為她老婆在作,在折磨人。
羅裳心裡清楚,這個患者得的應該是髒燥證。不知道這種病的人就容易誤會患者,要麼以為她是精神病,要麼以為她在折磨身邊人,是在作。
但這個患者還真不是,她就是病了,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行為。而身邊人的誤會她都看得清楚,心裡的負擔就會更重。
其實古人早就認識到了婦女在不同階段出現的跟情緒有關的疾病,有時是發生在產後,有時會在更年期出現。遭遇重大打擊和生活變故,以及過於勞累時,也是有可能出現這種疾病的。但現代並沒有一個完全合適的病名能跟髒燥證對應上。
像更年期綜合症的婦女,可能就會出現情緒異常失調,喜笑無常,經常失眠煩躁發熱等症狀。
這種病,在中醫上也可以算做髒燥證。但髒燥證所包涵的範圍卻要比更年期綜合症要明顯廣泛。
至於髒燥證裡的髒具體該歸類於哪個髒,因為《金匱》對此證記載的過於簡短,後世許多大醫都有自己的見解,直到現在也沒有定論。
羅裳是專門整理過這方面的資料的,這種病一般是用甘麥大棗湯來治,針對病人肝腎略有虛損的情況,羅裳又給加了百合地黃湯。
開完藥後,羅裳還特意跟那女患者說:“回家好好吃藥,如果藥對症,一個星期左右就能看出來效果。”
說到這裡,她又跟患者丈夫交待道:“等她稍好些,周末或者放假時帶她出去走走,散散心,家人的關懷也是一劑良藥。”
“放心,大夫你盡管放心,我有空就帶她出去。”那位丈夫連忙保證。
男人抓完藥後,帶著他老婆離開了診所。他前腳出來,先前那中年男人竟然也跟了出來。
“等一下,藥方借我看看。”中年男人緊趕幾步,追上這對夫妻。
女患者丈夫搞不懂這人到底想做什麼,就把藥方遞了過去:“看吧,看完了還我。”
中年男人快速把藥方掃了一遍,記了個大概,這才把藥方遞回去,說了聲謝謝,轉身就走。
不到二十分鍾,這中年人就出現在曹記中醫診所,幾個中醫大夫和學徒就圍上來,全都在向他打聽情況。
這人臉色有點不好看,他偷偷看了眼穩坐不動的曹治平,有點不敢說實話。
這時有個大夫問他:“怎麼樣,那個女大夫看病還行嗎?”
中年人猶豫著說道:“我覺得,還…行吧,反正把脈可以。我失眠腹脹她都能把出來。”
問話的大夫卻說:“就這些啊,別的呢?光會把脈,這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吧?”
“咱們誰不會把脈,要我說,開藥方就沒有把脈那麼輕松了。有人把脈特靈,一到開方子就抓瞎。那不還是不行嗎?”
曹治平聽到這裡,嚴峻的臉色變得緩和了些。
中年人擅長察言觀色,深知自己要是再說下去,跟這些人說羅裳看病厲害,那他在這裡怕是討不了好。
有些人就是這樣的,隻能聽好聽的,不順耳的話完全聽不進去。有時候就算表面上聽了,心裡卻在暗暗記恨人。
所以他最後還是選擇了隱瞞一部分他所了解到的事實,別人說羅裳不行,他幹脆就順著說。
羅裳離開診所時是下午五點五十左右,因為上一批做出來的藥膏都快用完了,羅裳就又熬了一批。
她走的時候,藥膏其實還沒熬好。但方遠主動接下了熬藥膏的活,讓羅裳先走。
這件事其實隻要細心點,注意看著火就能做到,並沒有什麼技術上的難度,所以羅裳聽從了他的提議,讓他接著幹沒幹完的活。
共事兩天,羅裳也看出來了。方遠這人不愛搭理人,但有事他真能上。這就挺好,要是碰上個話嘮,她可能還會嫌煩呢。
她騎著自行車離開山河路,又往前騎了五六百米,自行車“咔”地響了一聲,便不動了。
羅裳連忙下車,把車放到人行道上,蹲下去瞧了一眼,就看出來,車鏈掉了下來,這得用手一點點往上安,再順著一個方向轉一轉,才能安好。
這種活她沒幹過,但她覺得應該不算難。隻是羅爸前陣子給車鏈條上了機油,手碰上去就會碰到黑乎乎的油。
但這段路周圍沒有修車鋪,也沒有擺攤修車的,羅裳隻好蹲下去,伸出一隻手抓住車鏈子,準備往上套。
韓沉騎著摩託車從反方向駛過來,他是準備回家的。最近隊裡那些新人都已經適應了現在的訓練強度,無論是體能還是戰鬥技能,都有大幅度提高。這種情況下,就算有突發任務,這些新人也不會像剛來時那麼容易受傷了。所以韓沉最近要適當休息一下,有空陪陪老韓頭夫妻倆。
這時路上有很多下班的人,馬路上到處都是自行車,韓沉怕撞到人,騎得不快。快拐上山河路的時候,韓沉無意中往馬路對面瞧了一眼,便看到了蹲在馬路邊上的羅裳。
雖然隻是個側臉,但韓沉還是一下子認了出來。
韓沉長腿往地上一踩,摩託車便停了下來。此時羅裳還在跟那跟鏈條奮戰,這活實際幹起來,真的跟她想的不一樣。她以為她能很快修好,但實際上並不是那麼回事。
“哎,修車呢?”韓沉的影子罩過來,擋住了曬著羅裳後背的陽光。
羅裳兩手滿是油汙,回頭看了一眼,便看到身穿灰色短袖圓領衫的韓沉。
她挺意外的,韓沉平時很忙,即使回家,也會很晚,兩人基本沒機會碰上。
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羅裳有些無奈,說:“嗯,車鏈掉了,想套上去。”
韓沉注意到,羅裳右腮也蹭上了一點黑漬,可能是不小心崩上去的,她自己大概還不知道。
韓沉便道:“這活你幹過嗎?還是我來吧。”
羅裳沒想過求他幫什麼忙,但韓沉這句話隻是在通知她,並沒有跟她商量的意思。羅裳正想說不用,我再試試,韓沉卻已經把自行車提起來,擺到一邊。
他又從褲兜裡變出一副白色線手套,戴在手上,隨後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