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次,神志清醒的戴秀芳都旁敲側擊,要他去找他真正的父母,別跟周家耗在這裡浪費青春,可是周聞從來都不願意去。
戴秀芳知道,他不走是因為他有孝心。
他為的是要好好照顧戴秀芳走完最後這幾年,她命不好,這輩子沒能有真的孫子,還患了癌症,臨了風燭殘年,兒子跟兒媳婦還鬧離婚,一個偷偷跑路,一個住瘋人院,弄得家破人散。
周聞是個死心眼,他永遠記得五歲第一次到周家,戴秀芳抱著他,笑得無與倫比的慈祥。
“哎呀,快讓奶奶好好看看我的乖孫兒,從今以後,你有家了,我就是你奶奶,奶奶保證以後再也沒有人會欺負你。從今天起,奶奶讓你片瓦遮頭,頓頓吃肉。”
那是會讓周聞記住一輩子的脈脈親情。
周巖生跟司婕擺爛以後,年少的周聞哪裡都沒去,選擇攬下當這個家的責任,用自己的方式照顧戴秀芳。
很快的,東塘流傳了太多的關於司婕跟她姘頭的流言蜚語。
銀行沒多久就把周聞跟戴秀芳住的房子查封怕賣了,周巖生早把它拿去做了抵押貸款。
債主天天找來騷擾他們,戴秀芳住院,他們甚至會去醫院病房裡鬧,也不怕戴秀芳一口氣喘不上來,活活會被他們氣死。
但是周聞怕。
於是周聞就帶戴秀芳來了理縣,一開始,奶孫倆住在環境清幽的靜霞路,周聞又要打工掙錢,又要花時間跟精力照顧她。
漸漸的,戴秀芳的病犯得一次比一次厲害,周聞就湊錢,將她送進了專門的療養院。
他忙著掙錢,沒那麼多工夫親自照顧她。而且,她犯病起來沒有專業醫生跟看護的照看根本不行。
安靜的單人病房裡,戴秀芳捋著手裡的五色線,問道:“今天是不是你女朋友讓你把這針線跟繡布給我帶來的?周小聞,我告訴你,這一次你這個女朋友一定是個好女孩。”
“奶奶,我沒有女朋友。”周聞笑著糾正。其實他挺喜歡來看他奶奶的,跟她呆一起,能讓他每天都在焦躁的一顆心靜下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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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不承認,不要害羞,我知道咱們周小聞這一次一定是戀愛了。”戴著老花眼鏡的戴秀芳如數家珍的捏著被配齊了彩線的針線包,難得的高興。
能配齊這些復雜彩線的姑娘一定是個心思細膩的人。
“現在還沒有,哪天有了,我帶來給你看看。朱醫生剛才告訴我,你不好好吃藥,從今天起,好好吃藥行嗎?你知道你孫兒掙錢不容易。”
周聞在老妪面前蹲下身來,望著她已經沒有什麼華彩的眼睛,哄她一樣的說。
他知道她時間不多了,就算把她弄到療養院來,讓看護跟醫生每天寸步不離的照顧她,她也已經是個行將就木的人了。
雖然她時常把他錯認成是周巖生,動不動就跟他念叨,提醒他周聞不是他們周家親生的,他們隨時都可以把周聞給扔下不管,但是周聞還是心甘情願的照顧了老太太這麼多年。
即使沒有血緣,他們也是有感情的,已經在一起相依為命這麼長時間。
每次周聞受傷的時候,疼得睡不著,戴秀芳會哄他入眠,還是把他當當初那個從福利院剛接到周家來的怯懦幼童,輕拍他的肩膀,告訴他,好好睡一覺,妖魔鬼怪都會走的。奶奶會請孫悟空跟白龍馬,護送周聞去西天取經。
“知道了。回頭一定好好吃藥。”戴秀芳應允,爾後起身來,從八鬥櫃的抽屜裡翻出一大堆的跌打藥酒,伸手摸摸周聞還掛著傷的臉,心疼他道,“少打點架,受傷了,奶奶會心疼。孫悟空也不是每一次都能來護著你,他跟奶奶關系其實也不好。”
“嗯,好。”周聞點頭,薄唇揚起,被周老太太逗笑了。
摸著青年鮮嫩的臉蛋,戴秀芳又囑咐他道:“等奶奶走了,你一定要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
“不,我哪裡都不去,就在這裡陪你。”周聞聲音忽然有些啞。
一時間,他隻能拽緊戴秀芳的手,舍不得跟她分開。
因為曾經,她就是周聞在這個世上能擁有的唯一溫暖。
*
在療養院陪戴秀芳呆了一會兒,周聞收獲了一大堆跌打藥酒。
還沒走出療養院大門,就又有幾個債主給他打電話,都是周巖生跟司婕的債主,在這兩個人暴露出無力償還的跡象以後,他們就逼周聞寫下了借條,約定了分期還款,每個月不停的騷擾他。
周聞的人生從不滿十五歲開始,就是每天一睜眼,就要拼命的去掙錢還數不清的債。
現在他快二十歲了,跟戴秀芳相依為命的這種日子過了五年,他似乎已經習以為常,除了債主專門挑他沒錢的時候一起來問債,他會真的忍不住跟他們發火。
“又不是我借的錢。你能證明你的錢從我的銀行卡上經過嗎?”
“我再說一次,請你的語氣好一點,周巖生跟司婕差了那麼多人的錢,我願意先還給誰是我的自由,或者,直接不還也是我的自由。”
“老子今天心情不好,決定不還了,有本事你上法院。沒事兒別給我打電話,現在我混社會了,連人都敢殺,你不知道嗎?”
掛斷幾個對他惡言相向的債主的電話,周聞邁開長腿,跨坐到機車上,把鑰匙插進鎖孔,點燃引擎。
胸口的怒火燒得正旺,忽然又有人給他打電話,是個陌生號碼。
周聞以為又是債主,摁了接聽,特別兇特別狠的吼:“我說了,老子今天沒錢。怎麼這麼纏,要不要把我的命馬上給你?”
“……”
對方沉默了些許時候,才溫溫軟軟的說,“那個,修電視機的師父來了,問電視機是怎麼壞的。”
是這兩天住在靜霞路樓房裡的岑嫵。
周聞這才將怒意平息下來,對她說:“問李允。他看壞的。”
“我沒李允電話。”岑嫵本來也不想打來,可是她隻能找他問,現在修電視機的師傅在那兒等著答案。
“那你怎麼有我電話?”周聞沒個好氣。
“我房間裡貼在牆上那個美人圖上寫著你的電話。”岑嫵這兩天對著它睡覺,自然就記住了。
這麼說顯得她真的沒有在刻意的背那十一個數字。
“你加我微信,我發李允電話給你。”周聞滑動了一下喉結,告訴岑嫵道。
岑嫵於是就這麼加上了周聞的微信。
周聞把李允電話發給她,就騎車走了,行到路上,春天明媚的大太陽曬得他口幹舌燥,他在一個小超市門口停車,買了一瓶冰薄荷水解渴,拿手機掃碼付款的時候,錯點了一個人的朋友圈。
就是剛才跟他加上微信的岑嫵的朋友圈。
十八歲女高中生的朋友圈應該沒什麼好看的,中二又矯情。
周聞以前也認識過幾個十八歲的女生,後來對這種人群再也沒有任何興趣。
她們有時候連人都找不到,一進學校,就要被老師沒收手機,然後乖乖的上課寫卷子,在學校聽老師的話,在家裡就聽家長的話。
在周聞眼中,她們就是一種未斷奶的幼貓,存在的意義隻是被人照看。
然而,這一次,這個女高中生的朋友圈看得他眉心一皺。
3.26.【今天受到啟發,畫了幅畫,在春天盛開的小梨樹。】
岑嫵今天畫了幅油畫,發到了朋友圈裡,她畫的畫,跟周聞掛在房間裡的畫是一樣的。
來自Vincent Willem van Gogh,盛開的小梨樹。
她照著原著臨摹的。
這是周聞搬到理縣來,到過他房間的人裡,第一次,有人辨別出他房間裡那副早就面目全非的畫,是什麼畫。
岑嫵也就是在那棟樓房裡住了兩天,便認出來了,她畫了一副春天的盛開的小梨樹。
黃色的油彩,白色的花蕾。
在偌大的長滿雜草的庭院裡,隻有一顆盛開的梨樹跟一根矮矮的樹樁。
1888年,罹患重度抑鬱症的梵高,去到阿爾勒,在法國南部旅行,將自己的所見所聞融入創作,重新找到了創作熱情,動筆畫了各種撼動人的作品。
盛開的小梨樹在這些作品裡並不著名。
大多數人的提起這個聞名世界的畫家,想起的都是向日葵跟鳶尾。
周聞在理縣認識的人裡面,沒人懂油畫,更沒有人懂這副盛開的小梨樹的寓意。
未斷奶的奶貓畫的畫,讓周聞對她有了些許改觀,周聞現在願意將她在他心裡進一層階,被他定義為斷奶了的幼貓。
後來,修電視的收費是390元,岑嫵讓修理師傅開了收據,給周聞發了過來。
師傅著急走,一直催她給錢,她把身上的所有零錢全部湊一起,給了對方。
【師父說收費390元,換了個零件。我先幫你付了。】
收到這條微信的周聞被小梨樹打動的婉約心情忽然一下沒了,還以為多純情呢,還不是會馬上找他要錢。
【我房間裡有你的欠債筆記本,你去上面記上,今天周聞欠岑嫵390。】
【嗯。好。】
岑嫵答應了之後,就再也沒說話了。
周聞喝光了冰薄荷水,探望完骨瘦如柴的戴秀芳,從療養院走出來的壓抑心情解散了一半。
他腦海裡總浮現女生畫的畫,她畫得肯定沒有梵高好,可是,她畫的小梨樹卻在周聞腦海裡深刻的產生了烙印。
她畫的是有生命力的樹。
他們也才認識沒多久,並沒有產生過親密,可是周聞卻總能在岑嫵身上得到一些深刻的響應。
那些被她畫出的一朵朵的白色絢爛,是這個春日周聞見過的最美的盛開,能讓他覺得活著還有點意思。
第026章 驚才絕豔
月明星稀, 春風徐徐。
周聞晚上回到靜霞路,岑嫵已經睡下了,一個人在屋裡關著門。
周聞衝了個澡, 今天他總覺得後肩膀有些疼,上次打架的時候,好像被人拿鐵棍從背後狠敲了一下, 當時疼得他咬牙。
現在十天半個月過去了,他還是會覺得疼,前陣子好多人找他要錢, 他著急到處去找錢擺平他們, 在那種緊繃的生活狀態下倒不覺得疼。
今天去療養院裡看完戴秀芳, 戴秀芳拉住他的手,關心了他幾句, 他倒感到後背難耐的疼起來了。
所以人其實就是軟弱又矯情的生物,一旦被關心,就會覺得疼,感到痛,真的沒被人在乎的時候, 還不是風裡來,雨裡去的就那麼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