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她因為什麼事情回來, 她回來這件事更值得慶祝。
程砚靳打起精神將工作在前三天擠壓幹完,歸心似箭地飛到G市, 下午三點多就等在公司樓下,想要接林琅意一起去機場。
林琅意卻很久都沒下來, 再不去機場就要錯過預定航班了, 程砚靳終於下了車,去到前臺問,得到了林琅意今天臨時出短差的消息。
她沒有告訴他,隔著城市的距離,以及更加虛無縹緲捉摸不透的兩人之間如蜘蛛絲一樣脆弱的聯系, 讓他本就岌岌可危的神經幾乎斷開。
程砚靳在前臺處渾渾噩噩地站了好一會兒, 低下頭, 說了句:“謝謝。”
他返回停車場,沒有離開,而是就這樣坐在駕駛位, 像是一尊凝固的雕塑一樣等她。
這樣的等待, 已經有很多很多次了,夜不歸宿的那晚, 出差途中千裡迢迢回來後不敢上樓的那次,以及兩人相隔兩地後數不清的當夜來、當夜走隻為在樓下抬頭看一看她辦公室裡那盞亮起來的燈。
沒關系的, 他願意等更多次。
一直等到晚上十一點左右,程砚靳才看到公司車將人送回來。
汽車駛入的燈一照,他那死寂的瞳仁終於一動,好像終於活過來了。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公司接送車停好,這才眨了眨因為長時間出神後幹燥疼痛的眼,推開門,朝著接駁車走去。
林琅意風塵僕僕地提著行李下車,一眼看到程砚靳的時候還愣了一下,身後陪同出差的幾位經理瞧見了,打趣:“林董,是男朋友?”
她回過神,沒有順著話題下去,而是認真介紹:“程氏未來的接班人,公司股東名冊沒細讀過嗎?程砚靳啊。”
她打太極似的回避並不明顯,帶著插科打诨的口吻,說完後還讓諸位早點回家休息,這幾日的出差可以找時間調休。
哪個打工人不喜歡早點回家,哪個打工人願意大晚上站在公司門口陪老板聊天?林琅意都這麼說了,那自然是順驢下坡。
等人都散了,她才轉過臉,面上沒有半點因為兩人疑似斷聯分手後再見面的尷尬,而是微微笑著問他:“等很久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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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句話簡直太犯規了。
簡直像是棄貓效應的現實運用。
程砚靳前面那麼長時間的獨守空閨,經歷了那麼久被冷落丟棄的感覺,以及每一天每一晚都拼命將自己的所作所為一點點反思復盤過去的自我折磨,幾乎已經到了萬念俱灰的地步,今天來接她但卻錯過仿佛也是壓死駱駝的一根稻草,他都已經接受了自己再一次落空的結局。
“沒有,沒有,”他用力搖了下腦袋,憋住蹿上鼻腔的酸澀,“我也剛到沒多久。”
林琅意打開手機,手指在屏幕上劃了劃,翻轉過來給他看:“可是前臺說你在傍晚下班前來問過我的行程?”
他一時間沒有想好怎麼回答,一看到她,他的腦子仿佛就斷了線。
“你先回去吧,我們就不坐同一航班了。”林琅意在他露在外面的小臂上瞧了一眼,發現他好像瘦了不少,話語微微一頓,盡量將語氣放柔,“葬禮上人多,我們一起回去的話,前面那些因為異地產生的流言不是白搭了?”
他不吭聲,將頭顱更深地埋下,停車場的水泥地面很快滴落兩滴水,像是臨了下雨前預告著滑落在腳邊的雨滴。
她頓了頓。
隻是想跟人分手,倒也不是想把人弄哭……
“你看啊……”她一根根伸出手指掰過去,“你現在是不是又有錢又有自由,還——”
“你餓不餓?”他忽然抬頭,紅紅的眼睛一閃而過,他沒擦也沒揉,隻用那粗硬的睫毛反復刷過偏淺色的瞳仁,小聲說,“你以前每次吃過飛機餐回來都會餓的,公司接送車又沒吃的,都這個點了,我帶你去吃點夜宵好不好?”
他舉起兩隻手,上面還有燙到的痕跡,但被他展示得好像是勳章,他就用那種難得考了一次80分戰戰兢兢地想將卷子拿給望子成龍的家長看的孩子,揣測著她的神情說:“林琅意,我現在會做飯了呢,不是那種清蒸和水煮,我還會煎炒了。”
林琅意的視線下意識在他攤開的雙手之間凝了一眼,燙傷後留下的一個個沒有消退的不規則傷疤就像是布偶身上縫起來的一塊塊顏色迥異的布,因為沒有適配到最合適的顏色,所以那些偏紅或者是偏褐色的皮膚顯得格格不入,是最糟糕的繡工。
她張了下嘴,沒有第一時間說出話來。
她在他身上看到過一些陳年舊傷,時間太久了,所以傷疤已經褪成了淺白色的細長條紋,就像是一條呼吸時翕動鱗片的魚,在光線下會折出淡淡的銀白。
她記得他以前對這些傷不屑一顧的態度,有些他會記得是哪一次運動競技時受的傷,有些是打架,還有一些他說他記不清了。
但無論如何,被滾油濺起的燙傷疤痕出現在他身上,幾乎是聞所未聞的事。
兩地分居讓他速成了烹飪,而對她而言,像是把一個聯系方式拉黑刪除,因為很久沒有見到,所以在下車第一眼看到他安靜沉默的等待時,她甚至沒有捕捉到自己那一瞬間的心情有沒有什麼變化。
但是。
“你回去吧。”她說。
“你不餓嗎?”他固執地問了第二遍。
林琅意確實蠻餓的,胃裡空空蕩蕩,她想要擠出時間回A市,所以這幾日壓減了睡眠,在飛機上連機餐都沒吃,一路從起飛睡到降落,就為了補覺。
但是。
她生怕自己的胃哪壺不開提哪壺地此刻叫一聲,於是口是心非地一手按在肚子上,一邊搖頭:“我不餓,你早點回A市去吧,葬禮的事,如果我趕不上了,會自己跟原楚聿致歉。”
她說完就轉身往自己車位走去,沒理會身後沉默不語的男人。
他沒有追上來,林琅意在開車回家的時候頻頻往自己的後視鏡瞄,在看到身後真的沒有別的車輛一路尾隨後有些失笑,覺得自己真是被他哭得喪失了基本的判斷能力,這又不是拍電影,程砚靳被公司絆著,他總要回去的。
回到家裡,林琅意連行李都沒收拾,直奔冰箱想看自己有啥吃的。
打開後,她沉默了幾秒,關上,掏出手機準備點外賣。
這個點,那還是來點燒烤炸串什麼的吧。
她餐還沒下單完畢,程砚靳的視頻電話忽然跳出來,林琅意沒收住狂點炭烤五花肉的手指,直接按了接通。
接通後的屏幕並沒有亮起來,好半天,林琅意才發現鏡頭對準的是一片汪洋的大海,在慘淡的月色下深邃濃重到如墨一般。
她清晰地聽到了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像是炸開的沉悶煙花。
“程——!”她將剛打開的氣泡水往桌子上重重一放,聲音一下子拉起。
鏡頭一轉,掠過的視角裡掃過了好多捏扁的易拉罐,站著或者躺著,海風一吹,滴溜溜地轉著。
這分明是在一塊大石頭上。
林琅意額角直跳,將椅子一拉,在地板上發出了尖銳鳴聲。
鏡頭被程砚靳舉起來對著他的臉,他的腦袋靠在崎嶇不平的石頭上,往上仰著臉時那顆喉結越發明顯,支起的手將手機舉得很近,幾乎快貼到臉上,放大湊近的距離讓他那雙淺褐色的眼睛明亮有神,飲酒後不僅沒有磨掉眼裡的光,反而讓他在這樣稀薄的月色下顯得依戀眷念。
什麼人大半夜跑海邊去啊?!
要不是看日出,要不——看他剛才吧嗒吧嗒掉眼淚的樣子也不像是看日出。
程砚靳不會是想不開要跳海吧?!
這哥做出一些腦幹缺失的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林琅意定了定心神,努力壓下心裡亂七八糟的念頭……不管怎麼樣,人不能出事。
她原本打算扎起頭發來等飯吃的皮筋被她隨手扔在桌子上,連房間裡的手機支架都來不及拿,拖過桌子上的紙巾盒子臨時充當了一下,然後壓住自己的情緒,沉聲問:“你在幹什麼?”
程砚靳可能是喝多了,他沒回答,隻專心致志地盯著屏幕裡她散落在身前的擺蕩的發尾瞧,忽然笑了一下,說:
“林琅意,我想起你第一次在我房間裡過夜時,也是這樣從床邊冒出半個腦袋往下看打地鋪的我……我最近總是想起以前,一遍遍地想。”
他在自己面前比劃了一下:“我當初覺得,你那些從床邊垂下來的長發像是高塔裡的莴苣姑娘一樣,好像伸出手,就能夠沿著長發從塔下攀爬上去,去到你身邊。”
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一種故作輕松的悲涼,就好像在看一場喜喪一樣,歡快熱鬧的樂器奏樂聲構出一場悲劇的終結。
林琅意心裡七上八下的,她之前在發現程砚靳默許這樣詭異的三人關系時以為他如她一樣懷抱著叛逆搞砸的心態來看待這一場聯姻,所以越到接近可以解脫的時候,就做得越過分。
面對孟徽林向朔等人,或是面對封從凝程揚康的臉時,那種越逼越逃的犟勁在她身體裡像是火一樣蹿,她用完全掀桌子的破罐破摔的態度在攪爛一場聯姻關系。
程砚靳想要自由,難道她不想要嗎?
她根本不想這麼早就結婚。
她惡劣地想著,哪怕表面上兩家的聯姻已經如一張紙一樣脆弱不堪,但這張紙最初也是她維護起來的,一開始他不配合,現在她不配合,想撕掉這張紙,這很公平。
捫心自問,她對程砚靳所做的過分事,有很大一部分是來源於他作為聯姻方這個身份,因為這個身份,她將他的評分往下一壓再壓。
而原楚聿,作為完全意料之外的第三者,她一開始並不想將他牽扯進來,而後來,也許是因為他代表著她叛逆時負隅頑抗的桃花源,她頂著婚約,背著他最好的兄弟,去找他,這樣的多重身份讓她有一種不知道什麼時候大家一起爆炸的掃雷心態。
原——
她的腦子裡閃現過原楚聿的臉,剩下的思緒不知怎麼的驀地中斷。
林琅意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到眼前屏幕裡汪洋的大海。
程砚靳從一開始的懟天懟地,到後來的裝作視而不見,再到現在自由唾手可得時他一次次流的眼淚,每一次都讓她意外不已,也放任她越來越大膽。
她隻管讓自己隨心所欲,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場戲中剩下兩人應該怎麼辦,那些明裡暗裡的針尖麥芒、暗潮湧動,她都當作看不見。
沒硬逼沒強迫,她需要解釋什麼嗎?不開心,不滿意,他們大可以主動離開。
就像這次毫無預警的異地斷聯和冷暴力,她下了這一顆子,請君入瓮般等著,或者說逼迫對方先撐不住後開口一拍兩散。
林琅意的腦子裡各種想法井噴湧流,但在這種時候,把人安撫下來依舊是第一要務。
她皺著眉,正思索要如何切入,是隨口編一些蹩腳的趣聞軼事,還是張冠李戴地扯一些博眼球的虛假新聞轉換心情——
程砚靳忽然開口:“林琅意,我給你編辮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