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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琅意做事動作向來快,她在程砚靳出差的那段時間裡已經租了一套公寓,可以將東西搬過去後即刻入住。
一切都很平穩自然,就像是坡度不高的水渠,溪水從高處往下流的時候並不會在某一段顯得陡峭險峻,但就是順理成章地流動變化著,一直要到很久後,才會發現水渠裡的水已經流幹了。
林琅意第一次去G市隻待了四天,很快就回來處理了下事務,下一次是一周半,又因為應山湖再次回來。
再下次是三周,這一次回來並再整理行李準備離開時,程砚靳的心態完全不對了。
他在看著她收拾行李時相當惴惴不安,一直蹲在她的行李箱旁邊,腦袋隨著她來來回回的動作而僵硬擺動,好像一朵隻會朝著太陽轉向的向日葵。
“需要帶這麼多東西嗎?”程砚靳的笑牽強難看,用手指戳了密封真空袋裡的薄羽絨,“冬天衣服怎麼也帶去了……”
“哦,是。”林琅意想起G市四季如春,確實不怎麼需要,拿走了壓縮好的羽絨服放回衣櫃,轉而將剩下的薄衣服都放進去。
程砚靳見她幾乎快要把衣櫃裡的衣物都搬空了,臉色越發蒼白如紙,手腳都如冰冷的雕塑一般抬不起來。
“你,你這次又要去幾天啊?”他心頭發慌,毫無安全感帶來的恐懼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看她搬空自己的物品就像在挖掉他胸腔裡的心髒,空空蕩蕩隻餘穿堂冷風。
“看情況,我也說不出來。”林琅意隻顧著整理東西,她將必需品滿滿當當地裝進行李箱中,蓋上蓋子,用膝蓋壓住才拉上拉鏈。
“我陪你去吧。”程砚靳實在是受不了了,他將雙手扶在行李箱上,央求她,“我陪你過去住一段時間好不好?”
他結結巴巴地說著帶上他的好處:“我可以當你上下班的司機,像在應山湖一樣;你在那裡要出海的話我能幫你開船,還有,你晚上回來我可以做好飯等你一起吃。”
林琅意笑出聲,半點不信:“你還會做飯呢?”
“我學!我學!”他像是抱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將雙臂拉直整個人壓上去抓住行李箱,好像抱住箱子她就不會走了。
林琅意用腳尖輕輕踢他:“你不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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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爺這輩子沒吃過苦,想也不想就要說出有情飲水飽的話來,還沒發出半個音節來,她忽然道:“好好珍惜你現在的工作吧……半年前,這不就是我們聯姻的目的嗎?我跟你對外都是恩愛美滿的,所以你現在想要的都從程老爺子手裡拿到了,封姨的孩子以後怎麼樣,都很難撼動你現在擁有的地位。”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柔和,語氣也平,整理物品的動作更是不疾不徐,想起自己的電子產品還沒拿,於是在床上膝行了兩步,夠著手臂去拿平板。
她的長發從肩膀後打了個旋,柔順地垂到身前,在屏幕上輕輕晃動。
程砚靳卻因為這句過於鄭重的話而渾身戰慄起來,他身上的血液都開始寸寸結冰,某種懸而未決又飄忽不定的可能性讓他像是行走在萬丈懸崖上的一根繩索上一般,恐懼和惶悚讓他頭重腳輕,好像下一秒就會摔入萬劫不復之中。
人與人之間的離別是有預感的。
分開前的一個溫和的眼神,一句習以為常的玩笑話,彼此碰到的皮膚接觸,所有未盡之意都通過無限放大的感官將最後的場景一帧帧銘記於心,並且在往後漫長的歲月裡反反復復地拿出來擦亮拋光,將細枝末節一筆筆用當時的色彩塗抹。
他能感覺到兩個人之間最後的那點絲線被慢慢拉直,變細,直到絲線繃到透明的極限,搖搖欲墜。
怎麼會這樣呢?他已經退到底線後,退到所有可以退的邊緣了。
他並不是沒有想過這一天,越到後面,卻因為害怕而越不敢想起這件事,每次一想起,心頭就好像是壓著一座大山,寢食難安。
程砚靳不敢將自己的畏忌表現出來,因為林琅意去到G市是她一直努力的目標,他人不在G市,但是聽說她一切順利,已經選育好二十萬隻苗,準備種蚌了。
此刻她臉上的快樂是那麼燦爛,他不想變成那種拖人後腿的角色來倒胃口。
也許不會那麼快的……她從來沒有表達過要終止婚約的意願,即使現在兩人最初聯姻的目的都已經達到,她也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到此為止。
程砚靳再一次恨透了自己一開始將訂婚結婚的時間往後推的愚蠢決定,也悔恨地想著若是他早早接手了公司業務將一切都推上正軌,也許就有空闲時間能跟著她去G市。
林琅意收拾完東西,將幾個行李箱都推到玄關處,程砚靳亦步亦趨地跟著她,神色惶然。
“程砚靳。”她將手扶在行李箱的拉杆上,抬起來,又放了回去,好像在組織語言。
她一向快人快語,忽然在這種時候舉措不定起來,令他那一顆心更是被高高吊起,像是在等待審判的囚徒。
林琅意回想了一下自己跟邊述分手前的場景,不知道自己再一次分手,有沒有比之前進步了。
她想了好一陣子,後來才想起當時她並沒有當面跟人說分手,因為擔心邊述會不同意分手轉而情緒波動時放棄公派出國,所以她是在他上了跨國航班之後,在他手機處在飛行模式的時候發去的分手短信。
這還是第一次當面跟人說分手。
但沒關系,依舊可以體面且禮貌。
林琅意說:“我有幾份禮物放在書房裡了,到時候,如果時機成熟,可能要經由你的手送到你家人那裡去了。”
程砚靳咬住自己口腔內側的軟肉,表情僵硬:“什麼禮物?怎麼突然想到給他們送禮物了,不用……而且既然是你準備的禮物,那要送也該是你送,哪有我代送的道理。”
“你要的東西都拿到了,我也是,我們之間也算是各取所需……”從她口中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不是他想聽的,每一句都正巧踩在地雷上,程砚靳心裡一空,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強行打斷她,攥著她的手在發抖。
“我送你去機場吧,你再不走要晚了。”他忙不迭地想要轉移掉她的注意力,最好能讓她忘掉自己想說的話。
他根本不給她說話的機會,說完就率先一手一個行李箱,擄走了絕大多數的行李,讓司機飛馳電掣般將她送到了機場。
為了讓她沒有時間跟他說話,程砚靳一路上都在跟人打電話,他人陪著她坐在後座,頭往另一邊撇看向窗外,與手機裡不知道是哪個朋友說著根本不會在腦海裡留下痕跡的話。
人送到了,程砚靳卻不想,也不敢下車送她進航站樓。
他隻將窗戶降下了一半,催促她早點去過安檢。
林琅意卻沒依他的願,她盯著他,盯了好一會兒,最後說:“程砚靳,我跟邊述分手的時候,是因為我不想談異地戀,異地會出很多問題,而我也不喜歡談電子寵物戀愛。”
“我一有空就會來找你。”他說得斬釘截鐵,“這根本不是什麼問題”
林琅意笑了下:“但我們可以把它當成是一個問題。”
她說:“你知道,我也知道。”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程砚靳的臉色刷的一下白了。
他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林琅意沒說什麼,隻留下一句“異地是一個好借口”,然後就進了航站樓。
這一次,程砚靳數著日子過,她已經在G市足足待了一個月。
這一個月如隔三秋,程砚靳每天回到家,一開門就是悽冷的死寂,哪怕開了燈,房子裡也靜悄悄的。
他從小到大一直受不了一個人孤獨彷徨地呆著,如果是以往,他早就喊上一大群朋友,人越多越好,隻要能消磨掉這些讓人摧心剖肝的孤儔就好了。
可這一個月,他一次都沒有出去過。
下了班就一個人回到家,一個人早早上床休息,一個人練習做那些難吃的飯菜,他想鍛煉出自己下廚的水平,這樣的話以後可以讓她嘗嘗自己的手藝。
他每天晚上都給林琅意打視頻電話,有時候林琅意會接,但更多的時候她會因為忙著正事置之不理。
那些她都不認為能稱之為斷聯的幾次,程砚靳飛來了好幾次,也隻是在公司底下抬頭數她辦公室的層數,看她亮起的燈一直到幾點。
他不是沒想過上去找她,可林琅意在公司加班的時候身邊總是還有其他團隊,他知道她沒空來搭理他。
他一直以為兩人之間也許會有一場大吵,但沒想到隻是彼此心照不宣的漸漸疏離。
就像在風幹一朵花一樣,它不是一下子變成幹硬的標本,而是在風吹日曬中漸漸蒸幹了水分。
他再一次想起她說的那句“異地是個好理由”,不管第幾次想起來都覺得難受。
程砚靳知道她在工作上雷厲風行,但第一次嘗到感情上的抽刀斷水的痛苦,完全無法接受,她離開去G市之前還是好好的,甚至在生日宴上也是好好的,忽然的冷暴力,是不是因為他哪裡沒有做好?
實在忍不住,他聽說林向朔好像要在周二回A市一趟,於是就在微信上問林琅意回不回來,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程砚靳將手機扣在桌子上,靜靜地出神了許久,重新拿起手機,按亮,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輸入。
【你知道嗎?楚關遷前天出事了,他跟原娉然去梯田賞秋景,被人捅了幾刀,因為那裡信號不太好,救援來得遲,下來時狀態已經不大行了,雖然消息還瞞著,但這次……】
【我聽說你哥哥周二要回來,很有可能也是因為這件事。】
林琅意收到這個消息時還在公司裡。
她看完消息並沒有第一時間回復,被工作塞爆的大腦裡勉強分出一縷神思,想起最近跟原楚聿僅有的一些溝通也是工作相關,他好像沒有說起過這件事。
隻是有幾個晚上,他也給她打過電話,林琅意有時候忙得錯過,等稍後想再回撥又太晚了,隻能發去一條微信詢問,卻神奇地發現他也並沒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
Y:【這個點才結束工作嗎?辛苦了,打字麻煩,你可以直接發語音的。】
林琅意確實在回家的路上,聽他這麼說,有時候會直接發去幾條語音問他有什麼事,但他提及的都不是什麼要緊公務,有一次甚至還將已經敲定的事項再說了一次。
她發了一條語音,半是提醒復述,半是覺得好笑。
稍後他發來一條:【抱歉,隻是綠燈後沒有黃燈過渡即刻變成紅燈的戒斷反應有些難熬。】
一直到結束工作從公司下樓,坐進駕駛位,林琅意系上安全帶將車發著,反向盤一打,才開出十米左右後又剎住。
錚亮的車燈往遠處照射著,林琅意往包裡摸出手機,在與程砚靳的發過去一條:
【我不一定能趕上,這幾天盡量擠一擠試試。】
第89章
程砚靳沒想到到最後, 他還得搬出原楚聿來,或者搬出他身邊的人,才有可能得到林琅意一句不怎麼確定的承諾。
竭澤而漁, 飲鸩止渴。
但沒有關系, 他想,在他發現原楚聿介入在他們之間時, 他的那些默許已經注定了他在這段關系中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