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剎住板子,往後一看,卻驚訝地發現視線範圍內他一直都在。
程砚靳見她停下來,也跟著剎住,他的動作格外輕松自如,停還是走都輕而易舉,即使急剎在她面前依舊沒有濺起一點雪來。
“怎麼了?”他臉上的護目鏡沒有完全戴好,是為了能拍出更好的照片。
林琅意看著他半點汗都沒出的模樣,突然道:“程砚靳,你是不是不會玩啊,我都沒見你做什麼高難度動作,合著你就跟在後面摸魚呢。”
他調了調相機參數,翹起頭:“這世上就沒有我不會的運動。”
“吹牛。”
他慢慢滑到她身邊與她並肩:“想看我?”
林琅意衝著滑道一指,讓他開始表演。
程砚靳看著她挑釁的表情,那微微挑起的下巴倨傲地點著人,讓她看起來又勁又野。
他盯了她好一會兒,說動就動,也沒起步調整姿勢,就依著這樣倒下去的姿勢往後一仰,滑板立刻往下衝。
林琅意迅速跟上。
她從一開始就暗自較了勁猛加速,陡度驚人的中高級賽道上人少雪厚,衝雪時板子幾乎陷入雪中看不見,像是在海浪上衝浪一樣起起伏伏,必須要時時撐著手控制自己的平衡。
她最喜歡衝坡。
不做枯木,要做穿過柵欄的風。
程砚靳應該知道,所以故意帶著她往大跳臺滑,甚至在走曲線的間隙還持著手上的相機、一邊內手摸地,一邊一心二用地抓拍她。
遊刃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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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琅意知道他牛,她大聲喊:“不用你讓,有多少本事都表現出來讓我開開眼!”
話音未了,他幹淨利落地從大跳臺衝下去了。
360度偏軸轉,後手抓板720度,再轉了一個720度,整個人騰空在她面前暢遊翻滾,最後穩穩地落地。
林琅意也衝了下去,偏軸轉和抓板動作做得有些急了,最後落地時摔了。
程砚靳很快衝過來查看她的情況,林琅意自己已經一骨碌爬起來了,身上全是雪。
她拍了拍手,雙手撐地站起來:“帶著護具呢,沒事,還來嗎?”
“不怕摔?”
“不怕,我以前第一次滑N3,是邊哭邊下去的,但是爽!”
程砚靳笑起來,露出兩分少年驕氣。
“但你就要這麼玩,知道嗎?”她反過來指點他,“出來死氣沉沉的像什麼樣子,快去玩,不要喪著個臉。”
他看著她護鏡下露出來的一節瑩白的尖尖下巴,說話時嘴唇上還沾著剛才摔到後覆的雪,像是蒲公英的羽毛。
他知道她在照顧他的心情。
怎麼能這樣呢?在他最難過、最懷疑自我、最懷疑她的時候,她表現出了那麼一點似是而非的愛,或者他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愛,人們總說在揣測一個人愛不愛自己的時候,答案一定是不愛的。
可他卻無可救藥地陷了進去,為這一點點的抓不住的愛。
他想,她可真厲害。
他永遠也玩不過她。
“你要開心點。”她豎起大拇指,“動作很炫酷很帥,牛的。”
程砚靳忽然一揚手將自己的護目鏡摘掉,猛地湊過去用拇指一頂,將她的護目鏡也往上推。
沉重的護具“撲”的一聲掉在地上。
她的鼻尖上露出一個紅紅的壓痕,在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低下頭,用力地親上了她。
兩人的唇瓣都是冰冷的,可口腔是溫暖的,他用了好大的力、恨不得將她折斷似的將她完全抱進懷中。
他吮掉她唇上所有的雪花,冰花化作水,帶著一點點回甘,他挑開她的牙關闖進去。
雪場有風,零下三十多度的無遮蔽場地上,一切都是白茫茫的,人在其中如蜉蝣一般渺小,卻妄圖掌控浩瀚銀河。
“林琅意,你想不想,坐纜車上山頂,然後滑下來?”他松開她,手指幾乎在往天上指,傲氣驕縱,“將近九十度的斷崖,我們一起。”
林琅意的眼睛被雪地裡反射的光線映照得雪亮。
他的瞳仁更如燃燒的火球,篤定:“我保證,你會喜歡的。”
第77章
末班纜車到達山頂時, 天色濃重陰沉,深藍帶灰的冷色調天空將飽和度降下,慘淡的陽光被大片的雲層遮擋住, 顯得天空好像是一塊要掉下來的幕布, 觸手可碰。
他們抓住最後的時間來泅渡雪海。
山上風大,呼嘯著能把人刮走, 往下望, 視覺的欺騙增加了恐慌度,讓這條從山頂直衝而下的雪道看起來像是前路未知的斷崖。
實在是太高太陡了。
“程砚靳。”林琅意小雞啄米似得小幅度地往後退, 眼睛還盯著白茫茫連人影都不見一個的雪道,背過手在空氣中胡亂抓人, “你拉我一把別讓我掉下去了, 我要做做心理準備。”
她說話時寒風直往胃裡灌,磕磕絆絆:“九十度的叫崖,八十九度的叫坡是吧,不是,這是人能下去的地方嗎?”
往後亂抓的手被他抓住, 他的力氣大, 手心滾燙, 抓住人的時候格外有安全感,程砚靳並肩走到她邊上,擋住了一個方向來的風。
但四周天蒼野茫, 好像世界都浸入了一個巨大的灰白色水球, 越往下看,越是心驚膽戰。
“我先下?”他詢問她的意思。
林琅意原地跺了跺腳, 一踩下去都是松軟的雪被擠壓出來的“咯吱咯吱”聲,她將板子盡量放平, 彎下腰開始調整佩戴參數。
程砚靳看著她那張白得剔透的臉,不知道是被風吹得還是怕的,見她連話都不說了,也跟著蹲下來幫她檢查有沒有穿戴好。
無聲的環境讓緊張的氣氛再一次升級,他注意到她調整松緊時微微打顫的手指,抿了下唇,忽然開始講起過往:
“我小的時候學技巧快,第一次從陡直的險坡滑下來就成功了,但是我的動作其實不標準,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來。可我覺得自己雖然有小動作,但也能跟別人一樣完美完成,所以從來不在意。”
“我媽會嚴厲要求我改過來,說我這樣偷懶耍小聰明的話以後上限不高,總會遇到瓶頸,可我不聽。”
“然後就在這裡,衝坡摔得特別慘烈,打釘子上石膏,躺了大半年,每天都很後悔。”程砚靳的手指按在她穿戴得胖乎乎的腿上,短促地笑了下,“養好了以後,我一下子就把姿勢調整過來了。我媽說,我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痛了,流過血了,才幡然醒悟。”
“明明早就可以改正的,偏偏要等到最後撞南牆了,才後悔。”
林琅意現在大腦處在宕機中,滿腦子都是“我要跳崖了我要跳崖了”,根本沒細品其中的含義,看到他難過悵然的苦笑,以為他就隻是在講自己的陰影,頓時垮了臉:
“程砚靳,我已經很怕了,不用你再說在這裡摔得有多慘的經歷了。”她咽了咽喉嚨,嗓子發幹,“你來這裡破除陰霾,我來這裡創造石膏。”
程砚靳那一頭短發被風吹得凌亂,他保持著半蹲在她面前的姿勢,背脊挺直,再往前兩寸就能將下巴貼上她腿上。
他看她許久,忽然將腦袋往前一靠,沒什麼猶豫直接張開雙臂抱住她的膝蓋,把臉用力埋在她腿上,喉嚨裡的話語被捂得悶悶的:
“林琅意,我知錯了以後能一下子就把錯誤的動作改過來,斷過腿流過血都沒關系,隻要我還是喜歡滑雪,以後總是會越來越好的,對不對?”
“嗯,隻要喜歡就會越來越好的。”林琅意給他打氣也是給自己打氣,“我不怕摔。”
埋在她腿上的人鈍鈍地笑出聲,他的呼吸灑在她的腿上,隔著布料,那一塊皮膚都是溫熱的。
程砚靳整理好情緒站起來,取出頭戴式攝像機給彼此都戴好,林琅意站在他面前仰起頭,方便他調整好角度。
所有準備都做好後,她的心反而沉靜下去,將板子慢慢探出小半塊,半懸空的感覺從腳底順著神經往頭上衝。
俯衝下去的那一秒,她什麼話都沒說,就好像失重時的那瞬間人的五感被甩出了軀殼,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從幾乎算是垂直的陡峭山崖往下滑時最重要的就是一直控住板子來降速,當然,這從第三視角來看依舊快得像在墜落。
除了凜冽呼嘯的疾風外,林琅意什麼都聽不到,她一直到很久以後才聽到自己自己混亂的呼吸中夾雜著鼻音。
不用抬起手觸摸,她感覺到了自己根本忍不住的、往下流的生理性眼淚,那些接二連三湧出來的淚水被風刮到身後,好像她渾身的血液也要跟著被衝散。
“不要往山下看,看兩側!”在席卷的風聲中,她聽到了唯一的熟悉的聲音,赤忱熱烈。
“看旁邊!林琅意,不要往山下看,你看我,你看看我!”
她的身體都是僵硬的,每一寸都如板結幹裂的土壤,可那陣陣的呼喊像是在崖上唯一能抓住的有溫度的手,讓她此刻用盡了全力也要扭過脖子望向右邊。
她看到了相鄰雪道上被激起的漫天的雪霧,程砚靳比她晚下來,但卻沒有收住速度,像是一簇滿弓的箭矢呼嘯而下,眨眼就趕到了她的右前方,抬起手臂喚她不要怕。
隔著距離,他看起來縮小了許多,依舊盡力將飛馳的身體朝向她,身後揚起的雪花像是雪白的浪潮,而他每一次都能從皑皑白雪中穿梭出來,留下身後美麗的弧線。
林琅意死死地盯著他,好像以前體測時死跟住一個目標一樣,其他什麼都不作他想。
可怕的吊橋效應,她想,打破尋常日子的刺激以及風中搖曳翻飛的人被賦予了特殊的含義,起碼這一刻,他頭上的鏡頭在對著她,而她亦是。
人生遼闊無垠,翻身躍嶺的勇氣讓靈魂都超脫。
她覺得自己的神識仿佛都在御風奔跑,失去控制又停不下來的極限感覺一點點加碼,讓她變成一株擁有了一整座雪山的自由的狂野生長的植物,危險讓縱身飛躍的渴望達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