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楚聿不答話,依舊細致地專心於手上的活,程砚靳耐不住性子,開始打聽今天發生的事。
盥洗室裡空間狹小,一旦說話便有回聲,原楚聿耳邊嗡嗡不停,終於輕皺了下眉,伸手按停了水。
“哗啦啦”的雜音戛然而止,程砚靳剩下的話跟著一頓,房間裡霎時詭異地安靜了幾秒。
原楚聿單手按在大理石臺面,挽起袖子的半截手臂上全是水,淋淋漓漓地往下滴著。
他保持著微躬的姿勢偏頭看他一眼:“我在這裡,是因為你說拜託我照顧一下林琅意。”
他一點點直起身,身姿筆挺如青松,平靜淡漠的臉上半點笑容也沒有,一身柔白的浴袍更是讓他看起來沒什麼攻擊性。
可他的語氣卻有些重:“楚弘和莊嵐對她不是很友好,程砚靳,是你的問題,你先於無形之中輕慢了她,才讓她不得不費那些口舌和精力周旋。”
程砚靳愕然,根本沒想到這突如其來的指責,他胸口那些不明所以的煩悶被打斷,思緒被迫跟著走。
他倍感冤枉:“跟我有什麼關系?”
原楚聿收回視線,將洗淨的壺身和蓋子瀝了瀝水分,長腿一邁先出了盥洗室的門。
擦身而過時,他垂著眼低聲說了句:“你對她好一點吧。”
程砚靳心裡亂糟糟的,一個人呆立在門旁好半晌後想起什麼似的霍然扭頭,語氣兇起來:“楚弘那小子幹什麼了?還有莊嵐怎麼會跟林琅意不對付?”
他像是扔炮仗一樣連續問了好幾個問題,也沒等原楚聿回答,急不可耐地掉頭直接去找林琅意:“算了我直接去問問她。”
程砚靳走得急,拉開門後手一甩,那門重重磕在門吸上震顫幾下。
原楚聿重新坐回單人沙發上,出神似的看著茶幾上一動未動的甜點,目光毫無焦距地虛虛落在空氣中。
他覺得有些疲倦,他跟自己說可能是因為好久沒有打水球了,盡興流汗後獨自一人孤零零待著當然會反噬出巨大的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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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娉然的電話來得毫不意外,他從昏昏沉沉的放空中乍然抽回神思,按下了接聽鍵。
她一如既往地開門見山:“今天是我操之過急了,莊嵐家說到底也不過是那點酒店行業,隻不過成了氣候而已,你如果沒想法,我以後就不提了,隻不過該有的表面功夫,你別都丟了。”
原楚聿按了按眉心:“怕總是做表面功夫,做到後來連您也被騙進去了……我一開始就跟您說了別費這個心思,不是嗎?”
原娉然聲線放柔,走懷柔路線:“媽媽也是看小靳定下了才著急,他還比你小兩歲呢。”
鋪墊完,她的語調忽然一轉:“今天看那林家小姑娘跟你挺合拍的。”
原楚聿松松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輕微痙攣了一下,眼前蒙著的那層霧氣頃刻間煙消雲散,像是被人突然用匕首抵住了咽喉,一切都繃緊了起來。
他緩慢地眨了眨眼,聲音冷下去:“我瘋了?”
“且不說我跟砚靳是什麼關系,我喜歡誰不好,去喜歡他的未婚妻?再者,程氏做的珠寶生意還是先與應元籤了合同,有共生關系的,您覺得我是瘋魔了才會做這種百害而無一利的事嗎?”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連一絲卡頓都沒有,所有否定的理由如流水一般傾瀉出來,好像這些話術在他腦海裡曾經打過千百次草稿,以至於真正說出來的時候連腦子都是空白混沌的,他根本不需要斟酌反復。
原娉然又拎了一句,她果然還是最在意實質性的利益:“那你做的那個大宗市場的平臺,怎麼突然想著把林氏放進去了?”
“如果您的秘書還有用的話,應該早在半個月之前就跟您匯報過這件事了。”原楚聿泰然道,“我去過應山湖,她家即使不能一步登天也會打個漂亮的翻身仗,我隻是做生意。”
“可是我聽應山湖出了點問題,你做這筆買賣實在不像是你往日裡的風格,像在賭,更像在送人情。”
原楚聿靜默了兩秒,腦子裡莫名想起自己先前問林琅意要一個理由的場景,彼時他說哪怕不能用來說服他,也起碼要能用來搪塞他人。
他仰著臉,頭靠在沙發脊上無聲地笑起來,結果最後林琅意也沒有幫他編出一個理由,而他努力想了很多天,一直不知道應該用一個什麼拙劣的借口來解釋。
“因為看在砚靳的面子上。”他淡淡地說,“您沒聽說嗎?程氏和林氏公布聯姻消息了。”
這個理由確實是最恰當的,原娉然定了心,笑誇道:“是,你一向長袖善舞,懂得如何處理人際關系,很不錯。”
掛掉電話後,原楚聿又疲憊地坐了一會兒才在手機上一個一個打下字,打算讓手下的項目經理與林琅意擇日對接。
他想,幫她這一把隻是出於情誼,隻是在為以後程林聯盟做鋪墊,他並沒有其他的想法,他隻是稍微晃了晃神,隻是對她有那麼一點模糊的好感,這不要緊,他能很快整理好,將一切撥入正軌。
人生總是這樣的,理智著熱烈瘋狂,優雅清醒地發瘋,可是隻要隨著時間的流逝,那些曾經驚心動魄的一眼終將會褪色,那些認為是絕唱的吶喊最後很有可能被證實是敗筆。
他能在每一次選擇中做出最利己的、最正確的決策,他可以預見與林琅意糾纏在一起必然是一場錯誤。
所以這樣是最好的,原楚聿想慶幸自己在剛才沒有說出那句話,拼命地想勾起唇角淡然處之,可到最後也隻能怔怔出神。
像之前那樣就行了,之前一直沒有回復她的消息,努力讓消息一點點沉入列表底下,看不見,就不會輾轉反側。
隻要保持這樣的——
手心握著的手機忽然彈出消息,他頓了一秒,所思所想成真。
一個童話故事裡的貝殼珍珠頭像跳出了信息,那一點紅色的消息提示從來沒有這麼顯眼過。
他忍了好久,手指按在紅點上想要劃掉卻遲遲沒有動作,未點開的消息前面是“聿哥,我真的很……”
真的很怎麼樣?
他在腦海裡衍生了許多個答案,把這一樁隻要點開就能知道答案的再簡單不過的事想得無比復雜,又在這種猜測中獲得了奇妙的樂趣,就好像他真的和她暢聊許久。
原楚聿最終還是點了進去,隻要不回復,就行了。
Pearl:【聿哥,我真的很開心,今天謝謝你的招待。等下次你方便的時候來應山湖,我帶你劃船去撈珍珠蚌,現場開蚌再做成首飾,很有趣的。】(14:31)
【好。】(14:37)
袁應賀也發來五六張照片,都是玩水球時抓拍的,看視角應該是袁翡在岸上拍的,大概是選出了有關他的給他發了過來。
原楚聿來回翻看了幾下,最後停在第四張,那張他抬手將球舉高,而林琅意繃直了身體和手臂盡力去夠卻夠不著,當時他一低頭就見她如此努力,腦海裡浮現出她振振有詞的171cm,立刻忍不住笑了。
兩人湊得很近,一抬頭一低頭之間貼得很近,她腰側泳衣上的彗星都要蹭到他了。
照片林琅意背對著鏡頭,看不清的表情,可他在鏡頭的捕捉下眉眼完全舒展開,笑意晏晏,鮮活得連他都不知道自己當時有這麼歡欣。
原楚聿的手指輕輕拂過照片裡女孩子腰側的彗星圖案,想起了剩下的兩件泳衣,他覺得楚弘今天有一句話說得很對:
你穿這件亮晶晶的肯定也很好看。
是的,那上面有鑲嵌小貝殼和珍珠,波斯神話中,傳說珍珠是眾神的眼淚,太適合她不過。
他第一眼就選中了這件衣服,又怕拖著白紗的泳帽讓他的心思太明顯了一些,所以才再選了其他兩件,試圖混入其中。
可惜的是,就像她沒有選擇他一樣,她也沒有選擇那件衣服。
第16章
原楚聿在酒桌上聽一眾男人口若懸河, 接連被灌了好幾杯酒。
他其實酒量尚可,可因為皮膚容易過敏,一喝酒臉上就容易泛紅, 看起來不勝酒力, 也常常可以拿這個作為借口點到為止。
林廖遠恨不得將林氏珍珠上上下下都講一遍,原楚聿被他拉著, 臉上毫無厭倦之色, 隻噙著笑耐心專注地聽人反復說那些車轱轆話。
直到他的嘴裡開始反復出現他女兒的名字。
“珠珠拍板的,我女兒真的很有魄力。”
“都是她聯系的, 先斬後奏,有時候我都在想是不是給她生錯了性別。”
“你不知道啊……她看著漂漂亮亮一個小姑娘, 來回跑現場, 拉客戶,投資商,還有我們那核心區的幾個技術骨幹,都是她請來的。我們當時覺得做不了技術突破,也沒必要杞人憂天, 我女兒就有遠見, 說一定要改, 現在……你看!不是杞人憂天,是未雨綢繆。”
一位含著金湯勺出生卻野心勃勃,且不被標籤固化, 不在意別人看法的灑脫女孩。
可是……原楚聿往跟著樂呵的林向朔瞥去一眼, 這樣的性格往往會不拘於室,會跟著兄弟姐妹爭奪財權, 也不知道林家內裡怎麼看她。
原楚聿在心裡模模糊糊地勾了個形象大概,按照以往哄長輩開心就要從誇子女的角度出發的方針, 把林廖遠哄得笑逐顏開。
“她現在還直播呢,剛開始弄這個,主播沒這麼快找好,她就自己上了。”林廖遠像是那種盛情難卻非得給別人看手機裡子女照片的父母,直接點進直播間將手機塞給原楚聿,一定要他瞧上一眼。
原楚聿第一次看見林琅意,就是在這麼小小的一方屏幕裡。
珠光寶氣,明豔動人。
她脖子上戴著一整串成色極佳的珍珠項鏈,耳垂上是非常對稱的異形巴洛克,不同款的戒指則陸續帶了四五根手指,正一根一根豎起來為彈幕講解。
講到中指時,正巧在回答那幾個砸場子的彈幕。
她一臉淡定地豎了很久的中指,腦子倒是動的快,嘴裡的講解詞邏輯順暢,還在鼓動人買貨。
挺有意思。
原楚聿有些啼笑皆非,卻又不得不承認,發起脾氣來的林琅意有一種區別於常規的美,這種攻擊性讓她的一顰一笑都大殺四方,像是花紋繁復的折扇暗器,一展開,內裡卻藏著一把薄如蟬翼的冷刀。
“方便的話,能否讓我們去參觀參觀?”原楚聿提議,一群人欣然前往。
直播間沒退出,一路上他都在三心二意地瞟屏幕那邊的林琅意,然後就聽到她為四萬元折腰,決定在直播間跳舞。
他是有些驚訝的,人生在世很難不受他人眼光的影響,很多時候,戴在臉上的那張畫皮如何著墨是會被世俗標籤指手畫腳的,以至於最後根本與最初自己的意願大相徑庭。
就像他一直在依著那條線前進,謹慎又標準地扮演一位“得體”、“優秀”、“守規”的紳士君子,他因此得到了所有人的稱贊和豔羨。
她是林氏的大小姐,她不在意這種身份規矩的調教和束縛嗎?
下一秒,庸俗的擦邊歌曲響起來,他隻來得及看到她第一個動作,屏幕就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