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菲下了車,到洗手間洗了把冷水臉,然後又走進服務區的小超市買了三個冰淇淋,自己拆開一個吃,另外兩個拿回貨車。
卡車頭裡隻有陸巖一個人,周清南不見蹤影。
程菲狐疑,把其中一個冰淇淋遞給陸巖,問:“周清南呢?”
“喏。”陸巖抬抬下巴。
程菲轉頭,循著陸巖視線的方向看過去,隻見數米遠外種了一圈花壇,一個高大男人站在花壇旁邊,背對著卡車方向,正在抽煙。
夕陽的餘暉裁出他冷硬而修長的身影,平添幾絲寂寥。
看著周清南的背影,程菲很輕地眯了下眼睛,若有所思。
她反手甩上車門,走了過去。
那頭。
聽見背後輕盈柔緩的腳步聲,周清南頓了下,吐出一口煙圈,隨手掐滅煙頭丟進垃圾桶,回轉身來。
看著男人英俊淡漠的臉,程菲一滯,腦子裡莫名便回想起高粱地裡的那番質問。她有點難為情,臉色微紅清清嗓子,掩飾什麼般把手裡的冰淇淋給他遞過去,道:“我買的,請你吃。”
周清南挑了下眉,把東西接過來,淡聲應她:“謝謝。”
周清南拆開冰淇淋的包裝,輕咬一口。
奶油冰涼而甜蜜,在唇齒間融化開。
周清南的甜食食譜很單一,隻有一個白桃軟糖。但這隻從她手裡遞來的冰淇淋,味道竟還不錯。
他又咬了第二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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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的程菲認真地看他吃,看著看著,冷不丁便道出一句:“你說,梅氏集團做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我如果寫一個報道發到網上去,會有什麼用嗎?”
話音落地,周清南神色驟然微凝。
他抬眼皮,直勾勾地望向她,像是有點驚訝她的這一想法。
程菲和他對視,嘴角勾起一抹無力的苦笑,道:“我是一個媒體工作者,可是我的力量好像太渺小了點……”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下,又做出一種假設,“或者,我能不能把我知道的這些事都告訴徐總監?她比我有辦法有人脈,或許能……”
周清南:“你知道的事。比如呢,哪些?”
程菲一滯。
“告訴你們總監,說梅氏和黒幫有牽連,背地裡極有可能在從事一些違法勾當?”周清南道,“口說無憑。”
程菲:“可是……”
“即使過了你們總監那一關,你又怎麼說服副臺長、臺長?”周清南的語氣很冷靜,“據我所知,濱港電視臺的領導層對梅氏集團極其看重,除了這次的贊助之外,他們還希望能跟梅氏籤署一份長期的合作協議。你去揭梅氏的老底,誰會信?”
程菲愣住。
下一秒,鋪天蓋地的無力感便席卷了她。
她意識到周清南說得沒錯。
自己隻是個普通的小老百姓,掙點工資糊口養家,梅氏集團背後的勢力太龐大也太神秘,就算知道了梅家有問題又如何。
區區一個她,拿什麼跟梅家抗衡?
程菲心裡難受得厲害,咬了咬唇瓣,又禁不住道:“我就什麼都做不了嗎?”
“你的任務隻有一個,那就是順利完成這次的考察。”周清南散漫地牽了牽唇角,伸手,替她將一個沾在發間的碎葉拂去,動作輕柔,感覺到絲絲微涼的黑發繞過他指尖,“開心交差,平安回家。”
“那些人呢?”程菲憤懑地紅了眼眶,“繼續逍遙法外?”
周清南直視著她,眸光忽而變得晦澀而凝重,溫聲道:“傻姑娘,再難的路也有人一直在走,再高的山也有人一直在攀。你隻需要相信,終有破曉時。”
終有破曉時……
程菲深深回望著周清南,忽地,她瞳孔微縮。
這一秒,這短暫又漫長的一秒,她從那雙深邃如海的眼眸中,好像讀懂了某些弦外之音。
隱晦,深沉。如此波瀾壯闊,又如此不為人知。
第54章
濱港西郊,梅府莊園。
盛夏時節的傍晚,園內佔地遼闊的人工湖蕩漾著碧波,湖面上鋪滿綠色的荷葉與粉紫色的荷花,幾隻蜻蜓飛過水面,在荷花叢中嬉戲。
夕陽的餘暉倒映在水面上,浮光躍金,靜影沉璧。
岸邊的涼亭內掛著幾個羊角宮燈,明代時期的純古董,請專人修復補色後煥然一新,墜下來的紅穗子在風中款擺輕搖。
宮燈紅穗迎風舞,與滿池子的綠葉荷花遙相輝映,景色美不勝收。
涼亭正中的石桌旁,擺了一架太師椅。
梅鳳年從年輕時起就喜歡古玩,他在全球置業無數,幾乎每個宅子都會擺些古董家具做點綴。濱港這處豪宅的園林,從設計到施工,梅鳳年全程參與,對這片荷花池更是偏愛有加。
就連隨便擺在涼亭裡、用於闲暇時觀景用的椅子,都是乾隆年間的真東西。
此時,梅鳳年正躺在椅子上假寐小憩,輕柔微風拂過湖面,也吹動了梅鳳年垂在額前的一縷碎發。
發絲搔過臉頰,有點痒,他極輕微地蹙了下眉。
就在這時,腰腹以下的雙腿襲來暖意,像是有人為他蓋了一層薄毛毯。
梅鳳年察覺到,驀然掀開眼皮,下一秒,精銳犀利的黑眸之中便映出一張年輕臉龐。
對方約莫二十七八歲的年紀,穿一身純白色高定職業裝,氣質出眾,知性溫雅,五官竟與梅鳳年本人有幾分神似。
“薈薈?”看見女兒,梅鳳年眼底的寒光在頃刻間消失於無,轉而被柔和與驚喜取代,笑著道,“你這丫頭,什麼時候來的濱港,怎麼也不跟老爸說一聲。”
年輕女子名為梅景薈,是梅鳳年的三女兒,也是梅家四個孩子裡,唯一一個從小到大一直被梅鳳年帶在身邊嬌養大的。
梅家三小姐自幼天資聰穎,熱愛服裝設計,還在大學期間便在父親梅鳳年的幫助下創立了自己的品牌,目前已經是業內知名設計師。
“前段時間我一直在忙時裝周的事,在巴黎待了大半個,聽說你在濱港,順路就飛過來看看你呀。”面對父親,梅景薈臉上的知性與成熟頓時褪去不少,換上一抹小女孩獨有的天真,促狹笑道,“不提前告訴你,當然是想給我親愛的爸爸一個驚喜。”
梅鳳年低笑出聲,抬指隔著空氣點了點梅景薈的腦袋,“你這丫頭,還和小時候一樣調皮。”
梅景薈彎腰抱住梅鳳年的脖子,笑眯眯:“在爸爸面前,我永遠都是小孩子。”
“是啊。”梅鳳年眼中滿是寵溺與憐愛,指腹輕輕摩挲過女兒的臉頰,柔聲,“薈薈小公主永遠是爸爸的寶貝。”
聽著父親溫柔的話語,看著父親病態蒼白的唇色,梅景薈鼻頭忽然一陣酸澀。
眼底泛起了淚意,又被她努力壓下去。
梅景薈吸了吸鼻子,繼續故作輕松地笑,說道:“對了爸爸,你有多久沒見到康康了?”
康康是梅三小姐的兒子,今年剛滿兩歲,還是個粉嘟嘟的肉團子。
梅鳳年回憶起小外孫可愛的模樣,眼底的光愈發溫柔,思索幾秒,說:“好像快一個月了吧。”
“這段時間康康在他爺爺奶奶家裡避暑。”梅景薈抱著父親的肩膀,輕聲道,“等回濱港,我就帶著康康來看你和媽。”
“好呀。”
父女二人在涼亭裡闲聊了會兒。
不多時,管家徐叔端著一碗中藥從別墅裡走出來。
梅景薈餘光掃見,心微緊,連忙伸手將藥碗從徐叔手裡接過來,笑笑說:“謝謝了徐叔,給我吧。”
“好的三小姐。”徐叔笑著應一聲,躬身退下。
棕褐色的一大碗藥,藥汁濃鬱,光是聞著氣味就讓人嗓子眼兒發苦。
“爸,吃藥。”梅景薈一手端著藥碗,另一隻手扶住梅鳳年的肩背,小心翼翼將他扶坐起來,又體貼地找來一個軟靠枕抵住父親的腰部。
梅鳳年聞著藥味兒就頭疼,眉心緊蹙,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梅景薈趕緊又抵上一塊方巾給他擦嘴。
梅鳳年喝完藥後緩了會兒,忽然長嘆出一口氣,道:“我這身體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啊。”
“你別胡思亂想……”梅景薈心裡難受得厲害,正說著,又聽見一陣腳步聲從背後傳來。
梅景薈回過頭。
來人身形嬌小粉雕玉琢,穿件紅黑相間的公主裙,是周小蝶。
“蝶姐。”梅景薈對周小蝶態度尊敬,客氣地招呼了句。
看見梅景薈,周小蝶的表情也面露喜色,說:“三小姐來了呀。”
“剛出差回來,到濱港來看看爸爸。”梅景薈笑答。
周小蝶了然地點頭。
梅景薈料到周小蝶找父親是要談“正事”,眸光略微冷下幾分,面上的笑意卻一絲不減,很乖覺地說:“那你和爸爸先聊吧,我去裡面給你們切點水果。”
說完,梅景薈便轉身離開。
周小蝶目送了一會兒三小姐的背影,隨後便彎下腰,坐在了梅鳳年那架太師椅的邊沿處。她容色如常,目光在梅鳳年臉上靜靜地打量,發現,他鬢角的白發似乎又多了幾根。
恍惚之間,周小蝶無端便想起了多年前的初見。
也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傍晚。
老師牽著十幾歲的她走出孤兒院大門,她一抬頭,就看見一輛停在不遠處的黑色賓利,線條華貴,不染纖塵。
身著黑色西服的高大男人從車上走下來,逆著光,殘陽勾勒出他鋒利冷硬的輪廓線,落日映照出他英俊無儔的臉龐五官,那一刻,周小蝶以為自己看見了傳說中的天神……
歲月實在殘忍。
曾經那個囂張到目空一切、強大到無所不能的神一樣的男人,最終還是沒能跳脫出時間,在病痛的摧折下老去了。
周小蝶有一剎的失神。
直到梅鳳年抬起一根修長的指,若有似無撫過她稚嫩白皙的臉頰,周小蝶才猛然間回過神。
“找我什麼事?”梅鳳年問。
周小蝶朝他彎了彎唇,笑容裡不見絲毫小朋友的稚氣,而是充滿了女性媚態的溫和,小聲試探地說:“蘭貴那邊有新消息傳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