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和時間仿佛同時凝滯。
男人就那樣直勾勾地瞧著她,不言不語,也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舉動。
他在櫃門外,她在櫃門內,狹小縫隙成了這場精神凌遲的刑場,操刀的人遊刃有餘,而她躺上了砧板,生死不再受自己掌控。
就在程菲快要繃不住的前一秒,櫃門前的男人終於有了動作。
他伸出了一隻左手。
“……”程菲攥緊佛牌,心如死灰,知道自己躲不過了。
短短幾秒鍾的光景裡,無數畫面鏡頭從她腦海中飛速閃過,她甚至開始後悔之前在網約車上為什麼沒有給她媽打個視頻電話,一念之差,也許已經錯過了最後一面……
緊張恐慌交織如浪,將程菲的大腦拍打得一片混亂。
然而,劇情的走向出乎程菲意料。
她本以為男人會打開櫃門將她揪出來,可她想象中的血腥鏡頭一個都沒發生——他隻是撿起滾落在地的白玉珠,之後竟自然而然,隨手將這扇隙開一道縫的櫃門給重新關上了。
“……”程菲眸光微動,瞳孔詫異地擴大幾分。
沒等程菲反應過來,櫃門外的男人已站起身走開。
程菲錯愕。
這人竟然沒有驚動旁人,沒有暴露她的存在?繼而又回想起剛才那枚離奇掉落的白玉珠……
思緒混亂,她輕皺眉,視線不自覺透過狹小櫃縫跟隨男人移動。隻見他一手玩著玉珠,一手銜煙,闲庭信步般踱著步子經過幾個保鏢,目光依次掃過那些人臉,神色冷淡,不知在想什麼。
朋克男顯然怕他怕得厲害。滿頭滿臉的冷汗,下巴縮起來,心虛驚懼,戰戰兢兢,正眼不敢與之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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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男人停了步,在朋克男身前站定。
他拿夾煙的手在朋克男臉上輕拍兩下,漫不經心地問:“是你搞二嫂?”
聲線清冷隨意,卻又出乎意料的好聽。
朋克男再也受不了了。他本就嚇得腿軟,這會兒站不穩,已經噗通一聲跪了下去,高大身軀抖得像篩糠,低著頭不斷討饒:“是二嫂勾引我!我糊塗我不懂事,周先生,求你放過我,求求你,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男人跟沒聽見似的,無動於衷,踏著步子坐回牌桌,正好桌上亂糟糟散了一副撲克牌,他隨手洗起來。
朋克男知道對方鐵石心腸,仍不死心,又轉過去捉住無框眼鏡的褲腿,涕泗橫流道:“良哥,你幫我跟周先生說情,我跟你九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真是一時糊塗!良哥你幫幫我!”
賀溫良看了朋克男一眼,想到這些年的兄弟情誼,心中生出一絲惻隱。他靜默兩秒,接著便站起身來,朝主位沉聲恭謹道:“周先生,阿文這些年在菲律賓,確實幫梅老做了不少事,怪他太年輕,多歷練會有長進。”
“歷練?”樊放怒極反笑,“拿你媽給他歷練行不行?”
賀溫良聞言,眸光驟寒。
就在這時,主位上洗牌的動作停住了。
牌桌上的硝煙氛圍被戛然中斷,對峙雙方神色微滯,瞬間都消停下去,打起十二萬分精神看向話事人。
“自己人,別為點兒破事傷和氣。”
周清南把洗好的一疊撲克從中對切,五張一組隨手丟給在座三方,眼也不抬地涼聲道,“公司最近業務多,正是用人的時候,阿文這幾年在馬尼拉的業績有目共睹,梅老惜才,我來之前專門給我打了通電話,讓我大事化小,最重要的就是別讓你們兩兄弟有隔閡。”
樊放和賀溫良看著各自身前的紙牌背面,都沒作聲。
朋克男阿文聽完這番話,心裡一顆大石頭終於落回肚子裡。他虛脫般癱跪下去,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緩慢吐出,慶幸自己好歹是保住了一條命。
主位上,周清南發完牌,好整以暇往椅背上一靠,視線冷淡掃過賀樊二人,“我話說完了。聽沒聽懂?”
樊放和賀溫良各懷鬼胎,卻又相當忌憚牌桌主位,明面上自然不敢有什麼異議。
兩人乖覺點頭:“懂了。”
周清南嘴角勾起個耐人尋味的弧,下巴微微一動,示意開牌。
三副牌面開出來,兩個對子,唯一一副同花順,毋庸置疑的碾壓局。
樊放看著牌面,心裡愈發地怄火,眼刀子往阿文跟賀溫良身上刮了數回,幾乎將後槽牙都給咬碎——他這麼大個人物,頭上多出一頂綠油油的帽子,話事的一句“梅老惜才”就把事情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讓他的面子往哪兒擱?
可偏偏他敢怒不敢言,連句反對的話都不敢有。
得不到想要的結果,再待下去也沒意思。樊放不爽得很,沉默幾秒後終於開口,對周清南道:“周先生,我場子那頭還有點事情,您要是沒其他吩咐的話,我先撤?”
周清南看也不看他,低著眸掸煙灰,擺了下指。
樊放便最後剜了阿文一眼,站起身,帶著自己的人頭也不回地下了螺旋梯,悻悻離去。
等樊放一行走後,賀溫良便笑了笑,恭敬而客氣地道:“周先生,今天的事麻煩您了。這幾年咱們也難得見一面,我做東,去金灣喝幾杯?”
聽見這番對話,鐵皮櫃裡的程菲頓時一陣暗喜,準備等這行人走後立馬溜之大吉。
空氣靜極了,好幾秒都不聞回音。
程菲焦灼,眼睛透過櫃縫直勾勾盯著主位上的冷峻男人,在心裡不停默念:拜託拜託,快點走!
牌桌這邊,周清南手裡的煙終於抽完。
白色煙霧模糊了他的面容,他微側目,若有似無掃了眼那扇緊閉的鐵皮櫃門,眸光耐人尋味。而後,掐了煙頭丟進垃圾桶,收回視線,起身下樓。
身後賀溫良等人立刻快步跟上去。
腳步聲逐漸遠離。
一分鍾後,確定所有人都已離開二樓區域,櫃子裡的程菲才小心翼翼地從櫃子裡鑽出。這個節骨眼上,逃命要緊,她沒功夫思索其他,繼續尋找其他出口。
然而不走運,程菲把廠房二層找了個遍,並沒有發現其他能直接通往外面的樓梯。無奈之下隻好原路返回。
她剛才在鐵皮櫃裡躲了那麼久,黃毛一行進來之後沒找到她人,應該已經離開了吧……
程菲琢磨著,小心翼翼下了螺旋梯,重新回到廠房一層。
夜已極深,裡頭這些人一個個卻跟磕了藥似的,不知困累,照舊三五成群,抽煙喝酒賭骰子,一片的烏煙瘴氣。
程菲把腦袋埋低,沿著牆壁往廠房大門的方向走,無聲無息,極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就在距離大門一步之遙時,一股大力從側面重重撞了她一下。
“……”程菲疼得皺眉,抬手捂住胳膊肘。
怕引起注意,她低著頭不管不顧,根本沒打算追究是誰撞他。誰知對面卻惡人先告狀,直接手臂一伸,擋在了她面前。
“喂,你沒長眼睛啊?撞了人不知道說對不起?”出聲的是一個脖子上全是黑荊棘紋身的壯漢,渾身酒氣,懷裡還摟著一個穿吊帶衫的年輕女孩兒,兇巴巴地衝程菲吼。
“對不起。”程菲沒敢抬頭,諾諾道歉,接著便想離開。
“等等。”
吊帶衫女孩覺得程菲面生,定睛細看,見她一身白裙素顏朝天,純得和周圍一切格格不入,不由皺眉,質問道,“怎麼沒見過你。從哪兒冒出來的?”
這女孩兒說話故意拔高了音調,眨眼功夫,周圍所有人的視線都聚集過來,看向了程菲,一道道目光稀奇又邪氣,沒有絲毫尊重意味地上下打量起她。
程菲此時心已經懸到嗓子眼。幾秒後,就在周圍人耐心耗完的前一刻,她急中生智,脫口道:“我來這裡找人。”
脖子上滿是黑荊棘紋身的壯漢兇神惡煞,問:“找誰?”
“我找、我找……”程菲又慌又亂,正支吾著不知怎麼回答,一息之間,她腦海中忽然閃過一雙眼。
流麗微挑的眼型,淺淡清冷的瞳色,涼薄,寡情,饒有興味。
“說話!”吊帶衫女孩兒爆了句粗口,“你他媽聾子還是啞巴?”
程菲咬咬牙,抱著死就死的心態語速飛快地說:“我找周先生。”
此言一出,全場所有人的臉色都是微變。
壯漢和吊帶衫女孩兒對視一眼,顯然都很震驚——這小丫頭片子怎麼會知道那位,難不成真認識?
一時間,在場眾人都被程菲的信口胡謅給唬住了,正琢磨著怎麼處置,一聲罵罵咧咧的粗口卻打碎了一池死寂。
“總算找到你了!”黃毛往地上狠啐了口,伸手一把便捉住了程菲的手腕,力道極大,幾乎要將她纖細的腕骨給生生捏碎,“跑啊,你他媽不是會跑嗎?有本事給老子竄天上去!”
“嗚……”驚恐和疼痛雙雙襲來,程菲臉色瞬間慘白一片,悶哼出聲。
吊帶衫女孩兒皺眉,仍有顧慮:“黃毛,這丫頭說她認識周先生,真的假的?”
“你信她的鬼話。”黃毛獰笑,一把將程菲甩到地上,“我還認識玉皇大帝呢。”
程菲吃痛,半天站不起來,自知已經沒有退路,隻能硬著頭皮咬咬牙,道:“我沒騙你們,我真是來找周先生的。”
“你還敢瞎幾把亂扯!”黃毛氣炸了,揚手就要打程菲。
“等會兒。”黑荊棘紋身比黃毛有腦子。怕程菲真跟那位有瓜葛,動了她惹火燒身,於是抬手將衝動的黃毛攔下。
就在局勢愈發混亂之際,吊帶衫女孩抻長脖子打望一眼,看見什麼,忽然吹了聲口哨,拿腳尖踢踢地上的程菲,“喏,你不是要找周先生嗎,他打完電話回來了。”
程菲被嗆到了,大驚之下,回過頭去。
隻見廠區一層正中的黑色沙發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個人。大約嫌熱,他身上那件一絲不苟的黑色西裝外套很隨意地丟到了一旁,深色襯衣的衣袖略微挽起,露出兩截修勁有力的手臂。
桌上擺著一盒煙,兩瓶酒,還有一副牌。
他沒抽煙沒喝酒沒玩牌,隻垂著眸懶洋洋地看手機,似乎感到無趣,整個人顯得意興闌珊。
屏幕冷光映亮那副漂亮的眉眼,平添幾絲寒氣。
驀地,邊兒上有人過去跟他說話,恭恭敬敬俯身貼耳。他不知聽見了什麼,眉微抬,眼皮很隨意地挑了一下,視線便朝程菲所在的方向落來。
程菲:“……”
世上沒有任何語言能形容程菲此刻的感受,腳趾抓地,尷尬絕望,想哭都沒地方哭。
她剛才之所以敢搬出這位的名頭,一是親耳聽到他和人約好去金灣喝酒,人不在現場無從對證,二是篤定這伙小嘍啰沒膽子專程去找他驗證她的話……
可是,千算萬算,百密一疏,這人為什麼還在這裡!
就在程菲風中凌亂的時候,又看見沙發上的男人薄唇微動,似乎對身邊的手下說了些什麼。
嗡——程菲腦子裡瞬間警鍾大作。
意識到自己的謊言即將被拆穿,程菲腦筋轉得飛快,忽地,一個荒誕的念頭從腦海深處蹿升起來。
縮頭是一刀,伸頭也是一刀,反正已經莫名其妙賴上他了,不如再賭一把。
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