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姍姍電話進來,“林總,中午好呀,你吃飯了嗎,我到鳳城啦!”
林眠一樂,“你在哪兒?我去接你。”
她以為他剛到,小孩孤身一人,人生地不熟的。
電話那端有一絲遲疑。
他來好幾天了,周邊熱門景點玩遍。
“本來要面談,我說不急,萬一不行,個麼影響我心情!”彭姍姍想得開。
先玩再說。
“……”
林眠佩服他腦回路。
現在年輕人的精神狀態,確實更勝一籌。
“你住哪裡?”
“酒店啊。”
“青旅嗎?”
“emmm,比青旅稍微好一點。”
“嗯?”
“W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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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眠震驚,“你這麼富貴嗎?”
“其實,我是看到亮哥的埃爾法,上回浩南哥請吃飯,我記得車牌。”
彭姍姍一本正經。
“我剛好從酒店出來,在芙蕖橋上看見了,嘿嘿,他沒看到我。”
“……”
芙蕖橋,南北向的橋型馬路,南湖曲池自下穿過。
W酒店居高臨下,正對芙蕖橋,直線距離與玫瑰園不過百米。
人不可貌相。
林眠一時語塞,順嘴問,“還沒問過你爸媽是做什麼的?”
“嗐,我媽搞麻醉的,我爸是心內的,前幾年生了場病,後來就不幹了。”
彭姍姍輕描淡寫。
人生是一座山,得有能力翻篇。
兩年前,他父親彭教授罹患甲狀腺乳頭狀癌,手術康復後,母親辭掉復旦麻醉科主任職務,開一輛Unimog房車環遊中國。
“我爸喜歡旅遊,沒病前工作狂,現在總算如願以償,有時間去玩了。”
“……對不起。”她並非有意戳人痛處。
“伐大嘎啊!林總別在意!”彭姍姍無比樂觀,“我車來了哈!回頭再聊。”
……
收線。
林眠再次感受到世界參差。
以愛和尊重為基礎的原生家庭,果然會賦予人無窮的勇氣與底氣。
內心豐盈,坦然地面對困境。
她突然想起林建設。
紅塵即道場。
再久的原地掙扎,該來的終將要來。
林眠打電話給謝逍,沒人接,於是發消息直接問:【他床號多少?】
等待片刻,他沒回。
估摸謝總在忙,林眠視線轉回電腦,競聘PPT字符跳躍,她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枯坐。
她搜過資料,鼻咽癌發病率,萬分之三,佔耳鼻喉科惡性腫瘤的60%。
新發病例4.46萬例,死亡2.42萬例,將近一半。
人生如夢。
夢,是現實世界的另一種醒。
第222章 不說錢說什麼?
寒意浸染暮色。
她宛如在座椅生了根。
起身想洗把臉,小腿像給針扎了一下,倏地刺麻一片,膝蓋虛不受力,跌坐椅中。
書桌上手機屏幕一亮。
【謝逍:9層耳鼻喉病區28床。】
林眠敲下:【收到。】
對話框光標閃動,始終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
她握緊手機,下意識地糾結與躁動。
期待他說點什麼,又怕他說出口,最終,林眠率先突破:【我現在就去。】
還不到五點,窗外濃雲密布,晦暗寂寥,眼瞧又憋著一場大雪。
謝逍長舒口氣,她總算邁出這步,囑咐說:【注意安全,之後我去醫院接你。】
林眠:【你先忙。】
年底事稠,她不想他再分心。
-
鳳城晚高峰如期而至。
林眠趕到醫院時,已經晚上六點多。
天色昏暗,好像城市在哭。
默樂醫院9層28床。
她反復深呼吸,指尖抑制不住地顫抖,飆升的腎上腺素在提醒她,準備好了。
敲門。
半晌一聲“進來”,虛弱的如同來自遙遠的外太空。
林眠推門,穿過灰白的走廊,面前豁然開朗。
好家伙。
上回張良的單間就夠讓她開眼了。
眼下這套間,奢侈有過之而無不及。
林眠一眼瞅見SMEG熱水壺,造型復古,顏值拉滿,生活版拍家居的老演員。
什麼燒水壺賣2000多,她想不通。
默樂居然給每個病房標配。
壕無人性。
她想起林建設毆打張良那晚,默樂醫院急診大廳。
導醫用極其標準的播音腔問她,林女士,晚上好,您想喝咖啡還是橙汁?”
這它媽哪是住院,是度假吧!林建設到底有病沒病!
-
那頭,林建設看見她,也是一愣。
“我剛來和你表情一樣,好家伙,這不比咱家還大。”
他搭話時正在倒水,沒得手下一慌,開水飛濺虎口,燙得他無聲緩慢地抽搐。
林眠牽起嘴角。
想不起上回見他是什麼時候。
她以為會忘記他長相,可當他轉身剎那,依然能一秒點燃她心裡的恨。
林建設擰緊保溫壺,略顯窘促招呼她,“背,背後有沙發,坐吧,坐著說。”
林眠紋絲不動。
她靜靜站著。
在沉默的時間平仄中,悲喜與孤獨,籠罩在舊時歲月的陰霾裡。
林建設仰脖,裝模作樣地喝水,開水燙嘴,他不敢作聲,癟唇強忍。
林眠把眼瞪他,恰好他抬頭換氣,她“噌”地扭頭,挪開視線。
“……”
-
林建設沒話找話。
“聽說你不做雜志改直播了,挺好,很不像是你會主動做的事兒。”
“聽說你又調回鳳城啦,是咋樣呢,工作不開心,還是其他啥,我也不懂。”
“聽說親家母對你挺好的,嘖,小謝他家真不錯,有錢有文化,不像我。”
“聽說——”
“你東拉西扯想說什麼!”林眠打斷他。
“……”
林建設語塞,拘謹地摸鼻尖,小心翼翼覷她。
莫笑他人穿破衣,十年河東轉河西。
此刻,兩人位置對調,從前是林眠忍氣吞聲,現在輪到他。
-
林眠懶得跟他廢話,“朱夢華人呢?你有病,她知道嗎?”
“她為什麼不來,你看病的錢誰出?”
“就這病房,一天多少錢,你知道嗎?”
“……”
林建設茫然搖頭。
半隻腳跨進棺材的人,求生都沒時間,哪裡還管得了那麼多。
然而,此刻。
他被林眠直擊靈魂的幾連問瞬間搞懵。
內心升騰一股巨大恐懼,如同日落時分空無一人的街道。
她咄咄逼人。
這還是他那個窩火憋屈的閨女嗎?
林建設下意識咽了咽口水。
他徹底不認識她了。
-
“我知道!!”林眠搶白。
“去年張良住院,三天兩萬八!張良是誰,他怎麼進的醫院,你還記得嗎!”
“你不記得!你就惦記老房子的拆遷款,租房多不劃算,一睜眼錢是房東的!”
“錢……錢……咱倆,”林建設不甘心,“咱倆之間,就不能不說錢嗎?”
“不說錢說什麼?”林眠回嘴,“說你有多能幹,出的餿主意害死我媽!!”
“……”
她知道了。
如當胸一槍刺透胸膛,林建設“唰”地臉色慘白。
他表情一滯,面色變得僵硬,涼的燙的,身上水分似全給蒸發掉,人輕飄飄的。
回憶像毒辣的小蛇,鑽進他幹枯麻木軀殼,稍微一掸,盡數化作塵灰。
-
“你要是想活,就抓緊給朱夢華打電話,讓她出錢給你治!”
林眠心裡抽搐,緊一陣,又緩一陣,她雙手撐住床尾,使全身力氣逼向手腕。
短暫停頓。
忽然,她抬起頭笑:“你要是心疼她,那就等死吧!”
輕描淡寫說狠話。
“!!!”
奇恥大辱夾雜滔天憤怒迸發。
林建設血氣上湧,揚手作勢要打她。
光線從他手縫裡漏出來,投下幾道稀碎不堪的陰影。
林眠迎上他眼底寒光。
對視。
她目光像細碎的摔炮,蹦到他臉上,又蟄又痒又疼,耳畔嗡嗡直響。
林建設心底泛起白辣辣的雨,凍得他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林眠。
林眠。
她有一種拼命壓抑退無可退的反骨。
“孽債!孽債啊!”
他右手高擎,止不住地抖。
“啪”地,悶聲一掌,狠狠扇向自己,臉上松垮的肉倉皇擠作一團。
“你就這麼希望我死!!”
“我媽死了,我早不想活了!何況你!”
林眠歇斯底裡,拽著嗓子吼他。
壓抑多年的心裡話噴薄而出。
林建設錯愕失笑,“你就這麼恨老子!老子是你爸!我生你養你,你讓我去死!!”
“你那是養嗎?不聞不問放養是吧!我膽管炎起不來床你在哪兒?”
“你那破車誰買的!這麼些年裡裡外外每一分錢!包括你林建設開房的錢!是他媽是我出的!”
“你還好意思說養我??”
“十三年了!有沒有你,有沒有家,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區!別!”
咆哮。
林建設頭痛欲裂,跌坐床上,眼神渙散狡辯,“我是不得已……”
“……”
“你不得已?”林眠氣極反笑。
是讓母親懷孕不得已,還是怕被常二中辭退失去生活保障不得已。
都是頭一回做人,委屈人人有,所謂不得已,要麼源於比較,要麼源於欲望。
故作深情,還想做個好人。
她眼珠像湖底黑沉沉的石子,冰冷的沒有任何溫度。
林建設面如死灰。
-
又一陣沉默過後。
林眠深呼吸,平視他,緩緩念道:
“勢不可去盡,話不可說盡,凡事太盡,緣分勢必早盡。”
“我既然叫你一聲爸,你要真不在了,我披麻戴孝好好發送你。”
林眠背燈而立。
她的話,仿佛彩鱗巨蟒將他牢牢鎖住,又似沉入水底,虛浮縹緲。
“你……你……”林建設無法呼吸。
溺水時會拉住所有能拉的東西。
人一輩子,生死無大事。
好死不如賴活著,他當然不想死,這是人的本能。
他想賭人的另一種本能,骨肉親情。
“你和朱夢華認識沒幾天,你對著她掏心掏肺的時候,怎麼沒想想我!”
“晚了!”
“我告訴你!要是我什麼都能原諒,那我經歷的一切,都是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