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斌和沈家是世交,和李氏家族關系一般,沈老太爺在南方混得排面大,以沈家為中心,聯絡了七、八個大家族,李家屬於老二,大斌家屬於老三。
按家族排序,大斌喊周京臣‘二哥’。
假如周淮康還在職,他絕不和大斌來往。
畢竟,保利俱樂部在周家地盤上,容易誤會周家是保護傘。
“你通知大斌,我周末去一趟。”
秘書點頭,“葉柏南的人間天堂和保利俱樂部一街之隔,娛樂場所的腌臜內幕,洗錢渠道,同行多多少少挖得了底細。”
周京臣掂量著藥盒,陷入沉默。
“您不找禧兒小姐嗎?”秘書試探。
男人仍舊沉默。
“禧兒小姐大概率是住酒店——”
“她沒住酒店。”周京臣篤定,“入住需要身份證登記,她清楚,我可以找到她。”
秘書沉默了。
“流掉孩子,檢舉周家,她二選一了。”周京臣隻覺得五髒六腑擰作一團,撕碎,焚燒,化為灰燼,“她心裡的結,解不開。她懷疑我父親自保,誘導了她父親自殺,她嫁給我,為周家生兒育女,她對不起程家。總要報了兩家的仇,消除負罪感。要麼,滅了周家唯一的血脈,要麼,報復我父親一次。”
大堂煙火氣濃,他面色蒼白,剎那,削瘦了一圈。
失了魂,落了魄,無波無瀾,如一潭死水。
“這世上,無人比您了解禧兒小姐的難處了。”秘書話鋒一轉,咬牙切齒,“葉柏南歹毒狡詐,利用禧兒小姐對生父的感情,借刀殺人,迫害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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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京臣搖搖晃晃從沙發上站起。
一口濁氣裹著黏血,噴吐而出。
他拿帕子堵住唇,呼吸間,是腥味,“讓沈承瀚在李氏集團暫代董事長一職。”
秘書曉得,這段日子周京臣太累了。
對付耿家,算計華家,鎮壓李家,進攻葉家,維護周家,又逼得周夫人對外給了禧兒小姐名分,悄悄懷上孫輩...
他一個人,一副身體罷了。
劈了八份,熬垮了。
加上禧兒小姐的重重一擊...
他惱,又惱不得。
禧兒小姐為父報仇,他不也一樣包庇了生父嗎。
人性與情意,是剪不斷,理還亂的。
“周董...去醫院吧。”秘書擔憂。
周京臣一言不發,一步步往大門走。
......
程禧在安然的出租屋住了一夜。
同學們馬上大四了,家裡有人脈的,各大企業提前佔了崗位,不上課了;沒人脈的,奔波投簡歷、面試實習,大部分也談戀愛了,基本不住校。
安然和一個外國語大學的小姑娘合租,小姑娘在酒吧兼職DJ,寢室十點鎖門,回不去,所以租房。
翌日一早,安然睡懶覺,程禧起床洗漱,在陽臺錄了視頻,連同錄音筆呈交到市裡,實名舉報。
她在辦公大樓待到黃昏。
五點鍾。
院子裡泊了一輛公家牌照的紅旗H5,兩名調查組人員帶著周淮康下來。
程禧走過去。
跪在大路中央,一動不動。
周淮康愣了一瞬,懇求為首的組長,“老溫,我女兒在,我陪她說說話。”
老溫...
那支錄音筆,程禧反反復復聽了無數次。
周淮康與老溫之間不和睦,當年,負責調查程衡波的組長也是老溫。
“哪有時間啊?”老溫不同意,“老周啊,咱們不是吃飯闲聊,是辦公!”
“我女兒懷孕了。”周淮康繼續懇求,“天氣熱,萬一在這裡流產了,老溫,我敗了,我兒子沒敗呢。”
老溫兀自斟酌,周京臣...是個硬茬子。
一揮手。
下屬松開。
周淮康風風火火跑了幾步,“禧兒,起來吧。”他佝偻著腰,拉她,“石磚硌得膝蓋疼。”
程禧磕頭,趴得更低,抑制不住啜泣。
“禧兒,你做得對。”周淮康由衷地如釋重負了。
這樁陳年往事,壓在他心頭,已有八年。
他從未去祭拜過程衡波,也從未去探病過程母,甚至每每瞧著禧兒的面孔,與程衡波有三分相似,與程母有七分相似,他形容不出的折磨。
一輩子清廉光輝,僅有的汙點,猶如烙鐵,燙著他。
程衡波坑了他,他也坑了程衡波。
倘若早一點懸崖勒馬,不縱容,不徇私,程家不至於家破人亡,他不至於背負了孽。
如今,他沒有勇氣親手摧毀的,禧兒幫了他。
“衡波留下錄音,柏南也指責我,你揭發叔叔,叔叔不生氣。周家收養你,一則是愧疚,二則,因為你有情義,有孝道。”
他蹲下,擦拭程禧的眼淚,慈祥,和藹,“如果你貪圖享受,昧著良心保全周家的權勢富貴,連親生父親都不管,我怎麼相信你教育好周家的孫兒?又怎麼相信我們這八年的父女情分呢?”
程禧嗚咽著,脊背一下又一下的顫抖。
“我不在意孫兒是不是成大器,我在意孫兒是不是明事理,懂得對與錯,善與罪。禧兒是孫兒的母親,是孫兒的第一任老師,周叔叔欣慰,孫兒會是一個好孫兒。”
她崩潰,撲在周淮康懷裡,嚎啕大哭。
“我沒辦法心安理得...生下周家的孩子,當作什麼沒發生。爸爸自殺前,最恨周叔叔,媽媽一定也恨...”
“叔叔知道。”周淮康撫摸著她後背。
“我替程家檢舉了周家...爸爸不怪我了。”
“他不舍得怪禧兒,周叔叔也不舍得,禧兒是好女兒。”周淮康笑著,眼眶紅了,“心裡的結,解開了吧?踏踏實實地生下孩子,嫁京臣...周叔叔對不起你。”
程禧軟趴趴跪著。
兩名調查組人員將周淮康帶入大樓,消失在門內。
又一輛車駛入院子。
鳴笛。
黑色的紅旗L9,閃著燈。
暮色盡頭,車窗降下。
露出男人一張臉。
第277章 永遠無法是夫妻了
安靜的,慍怒的。
統統歸於沉寂。
男人的眼睛,望著她的眼睛。
這麼冰涼,這麼空虛。
是怨,是恨。
是刀,是槍。
一寸寸剜割,一寸寸撒鹽,再一寸寸糜爛。
程禧才止住的淚意,又洇湿了眼角。
“周京臣...”
她語不成語調不成調,哽在喉嚨。
像千千萬萬根針,千千萬萬個蟲子,在扎她,咬她。
扎得肝腸俱裂。
咬得血肉淋漓。
淚霧朦朧,周京臣那張臉也慢慢模糊了。
“周董。”秘書見她可憐,更可憐周京臣,這短短十餘米,已經是無可跨越的鴻溝,阻礙他們奔赴彼此。
“孕早期忌諱情緒波動,您抱禧兒小姐上車吧。”
“抱去哪?”他瞳仁赤紅。
是悲,是陰鬱。
“抱回周家...”秘書說完,後悔了。
事已至此,周夫人是容不下程禧的。
“那禧兒小姐腹中的孩子呢。”秘書問,“周家認嗎?”
周京臣揉著眉骨,從頭到腳,從骨到肉,沒有一處不難受。
“周家血脈,母親會認,但不會認她了。”
這時,一位六十多歲花白頭發的老人邁出大樓,周京臣下車,迎上對方,“伯父。”
“京臣。”老人拍他肩膀,“周家遭了災禍,苦了你了。”
“父親確實犯了小錯,可大錯,沒犯。”周京臣音量輕,很謹慎,“十年前,由於工作上意見不合,溫叔叔和我父親結了仇。這次調查,溫叔叔是組長,拜託您監督了。”
“老溫不是那種公報私仇的脾氣。我保證,不包庇,不冤枉。”老人瞟了一眼對面的程禧,“是她嗎?”
周京臣心口一陣是劇痛,一陣是麻木。
整個世界塌了,無邊無際的廢墟。
牢牢困住他。
“是她。”
老人頷首,“你媳婦兒?”
“原本是。”他晦澀笑,“周家這一關,怕是過不去了。”
“她過不了這一關,還是周家過不了?”
周京臣笑中的澀意,愈發濃了,“都過不了。”
“小姑娘膽子真大。”老人感慨,“淮康挺高興,他對我講:他教女有方,女兒深明大義。若是女兒選擇了放棄舉報,他也高興,女兒敬愛他,信任他,無論如何,是周家的好女兒。”
心口越脹,越痛。
越麻,越酸。
周京臣強顏歡笑,穩住心神,向老人告辭。
轉身,擦肩而過。
不曾停留一秒。
他拂起的風,是衣服的味道。
依然熟悉,清冽。
程禧明白,周家,他,包括周夫人,不可能虧待了她。
不顧念她,也顧念這個來之不易的骨肉。
隻是,她和周京臣,永遠是‘孩子爸爸’‘孩子媽媽’,而無法是夫妻了。
紅旗L9一聲鳴笛,駛離大院。
周京臣的灰襯衫和灰暗的臉,無聲隱去。
繁華街頭車水馬龍。
一切沒變。
一切又變了。
程禧攔了出租車,報出老宅的地址。
搞得周家天翻地覆,必須回去面對這場風雨,面對周夫人。
而不是逃之夭夭。
程母活一天,孩子懷一天,她也無處可逃。
周家不允許她逃。
......
周京臣的車從北邊停在巷子口。
程禧的出租從南北停。
夜色漸深。
一束車燈照著另一束。
男人看清是她,下意識皺眉。
片刻對視,他跨過院門。
程禧跟上去。
何姨在廊檐下疊著床單,周夫人不喜歡烘幹,喜歡自然晾幹,早晨晾,傍晚收拾了,曬得蓬松,有陽光味。
保姆也習慣了晾。
一扭頭,周京臣和程禧一前一後進門。
“禧兒小姐?”何姨大驚失色,嚇得摔個趔趄,“您快走!夫人在氣頭上,您回老宅不是自討苦吃嗎!”
“是京臣嗎...”周夫人中午聞訊從李家匆匆飛回來,嗓音疲憊嘶啞,一名佣人攙著她,在玄關碰上了周京臣。
“母親。”周京臣故意擋住她視線,掩藏程禧,“您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