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以後,侯海又用了快半包的煙才勉強平息掉情緒。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家裡那個沉默到陰鬱的養女一直把他們的所作所為都看在眼裡,對他們的心理和動機也是剖析到了極致。即使侯海這大半輩子都沒讀過幾本書,他也毫不懷疑祝熙語打出的這一發子彈會對自己造成多大的傷害。
侯海看眼時間,現在還不到七點,無論哪個單位都還未開始工作,而從上班拿到報紙再到商議好對這件事的處理,他有至少一個早上的時間。想到這裡,他利落地起身,拿起手邊的公文包走了出去。他的神態看起來很淡定,但身上的煙味濃鬱到無法忽視,拿著公文包的手青筋暴起,足以見他真實的情緒。
喬淮娟早在客廳裡等著,她昨晚隻睡了不到三個小時,這三個小時裡還一直在做夢,夢裡都是她志得意滿來到侯海駐地卻遇上了同樣來探親的黎曼的場景,每一幕都像是撕下了她這些年強撐起來的體面。
等她好不容易從夢裡掙扎著醒來時,她又要面對黎曼的女兒了,一個誰也不能否決她的優秀的、將她認知裡無所不能的丈夫逼得夜不能寐的真正的天之驕女。
“走吧。”侯海沒看喬淮娟,喬淮娟卻敏銳捕捉到了他的情緒,她有些害怕,抿著唇吸了口氣後趕緊跟了上去。
保姆看眼餐桌上一下未動甚至沒有得到一個眼神的早餐,深深嘆了一口氣,又端回了廚房。她是今年才來到侯家的,當時進來的時候家裡還託了關系,但現在看來,這份工作可能做不長久了。她今天出去買菜的時候,到處都是討論這件事的聲音,還有很多人向她打探真假,保姆沒見過廠長家的養女,但她莫名就覺得,這是侯海和喬淮娟能做出來的事。
侯海今天沒有找廠裡的司機,他知道現在廠裡所有人都在等著看他侯海的笑話,他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北城大學。”他坐進提前叫來的出租車裡,“麻煩您快點。”
“有急事啊?”司機放下報紙就急忙發動車開了出去,“再快可能也得半個鍾,路程在這兒呢。”
侯海看眼副駕駛位置上明晃晃的北城日報閉上了眼,司機卻像是沒察覺到後座的低氣壓,“诶,這兩天的報紙你們看過沒?就是那個《二十年》,裡面那對歹毒的養父母好像就是你們廠裡的啊,那個小姑娘真有那麼慘呀,你們平常一點兒也沒看出來嗎?”
喬淮娟心驚膽戰地聽著侯海明顯加重的呼吸,正想要制止司機的話,侯海卻睜開了眼睛,“這件事你們都知道了?”
“知道了呀!”得到回復的司機立馬精神了起來,天知道他知道這個單子是從第一紡織廠家屬院接人的時候有多激動,這可是內幕啊,“我們司機等單的時候就是看看報嘛,這事兒一出我就看到了,給我氣得呀,昨天不知道和多少乘客一起罵了那對天殺的養父母呢。”
他滔滔不絕地描述了乘客們和他一起討伐那對養父母的談話,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我們跑車的現在就想接你們廠的單子,我們實在是太好奇了,現在這個年頭竟然還有這種扒著人家小姑娘吸血還害人家的畜生?又不是吃不起飯了,真是一點良心都不要了。對了,你們廠裡的人昨天知道了沒打到你們廠長家裡去嗎,這種社會敗類就該挨臭雞蛋...”
侯海還在和司機聊,喬淮娟縮在座位邊上盯著窗外的街景,她恍惚覺得外面每一個拿著報紙的人都在像這個司機一樣唾罵她、計劃著拿著臭雞蛋打上她的家門,她搭在扶手上的手顫得越來越厲害,直到車停下來還沒回過神。
“诶,女同志,到了。”司機轉身提醒喬淮娟,卻見這個打扮得很是體面的婦人在接觸到他眼神的下一秒就打了個顫,慌亂著就要下車。
“慌什麼。”侯海冷冷看著喬淮娟,他早就後悔當時隨便聽家裡的娶了這樣一個妻子,但他沒有祝遠霆的能力、沒有唐德運的出身,隻能通過好名聲闖出一條路。不能ῳ*Ɩ拋棄糟糠之妻,侯海就控制她、改造她,好在喬淮娟還算聽話。但這幾年下來,侯海對她是越來越失望,此時見她什麼還沒做就已經亂了陣腳真是恨不得一巴掌扇醒她。
喬淮娟對上侯海的眼神手腳更加冰冷了,她不敢忤逆侯海,強迫著自己重新穩住心神,和司機道謝後下了車。她站在侯海身邊,聲音還顫著,“她家就在這個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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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海收回打量北城大學的視線,順著喬淮娟的手指看向路牌,輕聲讀出上面的名字,“將軍巷。”他的腦海裡情不自禁閃過另一段對話,嬌弱天真的姑娘俏生生站在夕陽的餘暉裡,滿眼愛意地看向她對面英姿颯爽的男青年,“遠霆,我父親聽說了咱們的事,特意和朋友置換了一套在將軍巷的四合院作為我的嫁妝,他也很喜歡你!”
青年歪頭輕笑,“那我要努努力了,嶽父這是在提點我呢,要努力成為將軍,才能配得上他的明珠。”
“不是的。”姑娘搖頭,柔順的黑發蕩出優美的弧度,精致的臉上是崇拜和關心,“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將軍,我隻想你平安,我父親也是,他隻希望我開心。你不要為了這個冒險...”
二十五歲的侯海躲在陰影裡偷窺戰友的幸福,不甘地意識到對方已經踏入了不同的階層,擁有了自己夢想的一切。祝遠霆有戰功、有美麗的妻子、還有嶽家的全力支持,而他的半隻腳還陷在泥裡。
三十年後,他來到了戰友妻子嘴裡的將軍巷,失敗者的身份似乎還是沒有改變,甚至這次面對的是戰友的女兒,一個才二十五歲卻已經可以把他逼得狼狽不堪的小輩。
侯海仰頭,不再想這些已經無法改變的事實,祝熙語現在捏在手裡的是他奮鬥了大半輩子的事業,也是他最後的尊嚴和驕傲。“帶路。”侯海的聲音低啞,“等下你不用說話。”
“我知道了。”喬淮娟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剛剛在想什麼,自從侯海離家參軍以後,喬淮娟再也沒看懂那個會沉默著分給她烤土豆的侯海。
也許那個侯海早就被現在的侯海殺死了。走到祝熙語家門口的時候,喬淮娟腦海裡忽然閃過這一句話,但侯海已經敲了門,她的心神便全被攝走了,忐忑地等待著這次談判的開始。
祝熙語今天請了假,以她對侯海的了解他不會是坐以待斃的性格,必定會趕在事態進一步發展前找上她。果然,祝熙語剛送走郭巧母女就聽見了敲門聲。
祝熙語打開門,毫不意外是侯海夫妻,倆人都有點疲憊,畢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有一點不舒服都遮掩不住。祝熙語的視線從侯海兩鬢格外引人注目的白發上收回,對楊梅所說的侯海這幾年不太好過有了實感,“請進。”
見祝熙語完全不意外的模樣,侯海也沒繞圈子,跟在她後面進了客廳,開門見山,“報紙我已經看見了,我這才知道你在我家受了這麼多的委屈,我真的很抱歉,你看怎麼樣才能原諒我和你阿姨。”
祝熙語沒回答,慢悠悠替侯海和喬淮娟沏茶,她才不會把這場談判的主導權讓渡給侯海。
見她這樣,侯海倒有了點熟悉的感覺,這樣沉默的祝熙語才是他記憶裡的模樣,但咬人的狗不叫這句話侯海已經見識過了。他也不急,環視了一圈小院,突然開口,“我二十多年前就聽說過這兒,將軍巷,這真是個好地兒啊,聽說你丈夫也是部隊裡的,你也是因為這個名字才把家定在這裡的吧。西邊頤和園、北邊圓明園,正兒八經老北城人以前度假的地方,也隻有黎家才能大手筆地拿這麼大的宅子給姑娘做陪嫁了...”
祝熙語把茶壺放下,她真的很煩侯海和喬淮娟把她父母的往事掛在嘴邊的習慣,她直接打斷了侯海不知什麼意圖的敘舊,“侯廠長,我昨天剛幫你回憶了一下你和我們家的淵源,還需要我再提醒你一次嗎?你隻是我爸的戰友,請不要做出和他很熟捻的樣子,挺惡心人的。”
侯海看著祝熙語冷臉的樣子,即使被她的話噎得緊咬後槽牙,卻還是收了話,態度放得很低的樣子,“好,你不喜歡聽我就不說了。”
“真是稀奇,在您家住了十八年,這是第一次聽見您這樣尊重我的想法。”祝熙語並不準備給他臺階下,嘲諷地勾了勾嘴角。
侯海放在公文包上的手愈發收緊,假裝沒聽見祝熙語的嘲諷,依舊和煦,“我這人性子本來就不太好,不是針對你的。你看你這不就是誤會了麼?”他言語懇切,“我今天來就是想和你解開誤會的,組織把你交給我,我可能沒做好一個稱職的養父,但我真沒有惡意。昨天看見你的文章,我真是慚愧極了,今天過來一是想看看能不能和你解開誤會,二是為了還你前些年的租金。”
祝熙語在文章裡隻涉及到侯海和喬淮娟在生活和精神上對她的種種惡行,針對的是他們的人品,並沒有提及他們在公事的失責和犯下的罪行。故此時她也一直順著侯海的認知,繞著這些瑣事套侯海的底牌。還租金是喬淮娟上周末來的籌碼,絕不可能是侯海唯一的對策,他隻信他自己,最有效的準備一定是留給他自己的。
“那誤會可真多啊,小到餐桌上十幾年頻繁出現的我過敏的海鮮,哦,我記得我都去了你家好幾年了吧,喬主任做飯的時候還能忘記我吃不了海鮮,特意給我準備海鮮餃子的飯盒。往大了說呢,前些年你們還逼我把工作給你們的女兒呢...”祝熙語抬腕看間,“真的太多了,我隨便想想都能記起一大堆。我估計沒時間聽你們解開這些誤會了,這也不是半天就能講完的。”
侯海本就是迫於壓力才來和祝熙語走這套懷柔政策的,他本質上其實很憤怒、很不甘自己向祝熙語一個小輩、一個他明明已經贏過了的戰友的女兒低頭這件事。
見祝熙語一句接一句地撕下他們之間的體面,侯海也看出她要的絕不是租金這麼簡單的東西,他也不繞圈子了,收起臉上刻意堆出的和藹,身體微微後仰,注視著對面沙發上的祝熙語,“談談吧,你收手的條件。”
“條件?”祝熙語端起茶杯抿了抿,“租金本就是我家的,還給我是應該。至於其他的,既然誤會多到你們都解釋不完、解釋不清楚,那就登報給我、給我父母道個歉吧。”
她抬眸看向臉色陰沉的侯海,絲毫不退縮,“不止《首都日報》,我會替你聯系好全國各地的報社,每個報社連著刊登三天。”
侯海怎麼可能答應,他虐待烈士子女這件事但凡落實下來,他這個廠長就別想當了,他也沒想到祝熙語會提這個要求,“小語,你把我逼到絕境,對你又有什麼好處呢。你明知道我不可能答應的。”
“答不答應是你自己的事。”祝熙語回視他,“過去十八年裡,你們也沒考慮過把我逼進絕路,我又該怎麼辦吧,我又憑什麼以德報怨?我就這個條件,侯廠長接受不了我們也沒什麼好談的了。”
“憑這個。”侯海知道今天必須亮底牌了,他從公文包裡拿出一個信封,遞給她,“你可以看看後再做決定。”
祝熙語接過,當看到信封上的“黎曼收”和右下角的“黎徹寄”時心就急速跳動起來,她還沒忘記現在的處境,表面波瀾不驚,其實耳邊全是自己急促的心跳和沉重的呼吸聲。
她打開信封,這大概是侯海特意挑出來的一封,裡面的內容完全沒有重要信息。
“姐,你是否收到了我前面的信?這是第九封。你和滿滿處境如何?我真的很擔心你們,但請不要冒險回信給我,你們安全第一。現在國內政策越發收緊了,不尋到完全放心的人我根本不敢將信託付給他們,但這樣的人越來越少了,不知道下封信會是什麼時候,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和你們團聚。”
“滿滿現在應該是個漂亮的大姑娘了吧,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我這個小舅舅,我很想她,姐你記得多和她提起我。這些年來我為她收集了很多漂亮的禮物,每一年都期盼著能送到她手裡,但最早的公主裙前段時間我去看的時候已經掉了很多鑽了。唉,這樣的等待真是難熬,但...”
祝熙語小心又貪婪地看著手裡的信,要非常克制才能不手抖。信隻留存了一頁,祝熙語抿抿唇,借著裝信回去的時間努力緩解自己的情緒。
幾年前她就知道了舅舅還活著的事,但看見信的實感還是讓她心緒激蕩,她整個人被分成兩半。
一半在理智地分析:按信裡的內容來說,舅舅在國外應該過得還不錯,這些年他一直在通過回國的人給她們帶信,舅舅默認不能回信,所以連媽媽去世的事都不知道。那舅舅會在信裡寫他在國外的地址嗎?侯海手裡究竟還有多少信息...
一半則完全陷在情緒裡,憤怒侯海扣下了這麼多信,私自拆開看了卻不肯告訴她,還冷冰冰地旁觀著她找舅舅,誤導她舅舅早就死了,他這是什麼居心?
侯海就坐在對面,臉上是勝券在握的氣定神闲,祝熙語卻不能直接質問他,她裝作不信的模樣,“侯廠長,你不會覺得你偽造一封信就能糊弄我吧。這麼多年了,包括你在內,所有人都說我舅舅不在了。怎麼,現在需要談判了,我舅舅就又在了?”
喝茶的人輪到了侯海,“真不真你應該最清楚啊,你舅舅留下的筆記你都翻看了很多遍了吧,他的字跡、他的語氣我不信你看不出來。小語,這種咱們雙方心裡都有數的事,沒必要嘴硬的。”
喬淮娟聽到這句話後慌亂了好多天的心神也定了下來,她就知道侯海手裡一定還有依仗,她毫不懷疑祝熙語能為她的舅舅做到什麼程度,畢竟這些年來她少有的祈求和服軟都是為了黎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