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宥也特意做了一桌規格可以媲美節日的晚飯。他雖也不是這場苦難的中心,得益於韓家長輩的智慧、遠謀,得益於韓家小輩的自律、穩重,他們甚至是這場風暴裡少有的幹幹淨淨逆流而上的人。
但韓宥還是高興的,為十年的黑暗終結高興,也為祝熙語可以結束這兩年以來的情緒折磨高興。韓宥沒有和祝熙語正面討論過這個話題,但不代表著他沒有察覺祝熙語的困惑和痛苦。他給不了祝熙語解決方案和答案,隻能配合著她自救。搶佔她的注意力和精力是其一,及時告訴她可能的好消息也是其一。
此刻,他們和朋友、家人圍坐在豐盛的飯菜前,在嘈雜又喜慶的交談聲裡,尋到對方的眼眸,相視一笑。流轉在他們之間的不止有愛人之間纏綿的情誼,更有知己之間不必言明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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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鈴鈴——”這兩年裡廣市駐地變化很大,家屬院的各類設施逐漸完善提升,韓宥家裡除了有了全套的洗浴設施、新引進的天然氣、為韓嘉珩添置的電視之外,也有了自己的電話。
祝熙語正在自己的書房裡閱讀今天的報紙,韓明勝但凡天氣好就會帶著韓嘉珩出門玩,韓宥的工作越來越忙,家裡白天大多數隻有她一人。聽到鈴聲,祝熙語小跑著到客廳接起電話,能打到這裡的都是最親近的人。
“是熙語嗎?”電話那頭的聲音很熟悉,是任國權。
“是我,姨夫。”隨著幾家人聯系越來越密切,祝熙語也早已改口叫任國權夫婦姨媽姨夫。他們之間早就是這樣的關系和情分,隻不過以前有侯海夫妻作梗才遲遲沒有改口。
任國權現在是統計局正兒八經的實權人,頭頂隻有一個榮養的老領導。沒等他繼續說話,楊梅的聲音也傳了進來,她話語裡的喜意非常明顯,甚至帶著點激動的顫抖,“熙語,有好消息。”
任國權安撫地拍拍妻子的背,知道她現在的心情,沒再拖延,由於接線員的存在,他的話很隱晦,“你姨姨給你和冉冉準備了一些東西,你的那份已經寄給了你。你離開北城也有四年多了,我們都很想你,雖然你已經在廣市成了家,但我們還是很希望你能回來。現在可能有一個機會,你姨姨和你三嬸都覺得可靠,等你收到東西後和韓宥好好商量一下再回電。”
祝熙語在發覺是任國權主導這段通話時就意識到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發生了,否則任國權隻會在電話接通時和她打個招呼就退開,所以她聽得很認真。
掛斷電話之後,祝熙語仔細琢磨任國權的話。準備的東西她有、冉冉也用得上。三嬸?三嬸和楊姨都認可的機會...她們的共同點是什麼呢?什麼消息上她們會比三叔和姨夫更有話語權呢?
祝熙語想到什麼,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了來。三嬸黃永貞是大學教授,楊姨是高中語文組教師,大學、高中,答案呼之欲出卻又因為實在太驚人而顯得難以置信。
祝熙語總算知道為什麼楊姨的聲音會帶著哭腔了,作為教育從業者,這些年除了悲傷自己娘家受到的不公以外,楊梅最在意的就是教育事業的混亂和中斷。她不止一次地可惜過太多天賦異稟的好學生得ῳ*Ɩ不到培養,可惜過高考的停滯。
祝熙語壓制住內心的狂喜,如果這一切都如她的猜測那樣,那簡直都不能說是天亮了,而是雨過天晴、彩虹升空。
其實按照她的稿費收入她早就完全可以在北城養活自己了,戶口的問題北城報社也可以替她解決,他們一直很後悔沒有出手把祝熙語籤下而讓宣傳科撿了這個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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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熙語之所以沒動這個心思回北城有一部分是因為韓宥,更多的則是因為她在北城隻剩下和侯海夫妻的恩怨這一件事了。
上次人販子的案子查到最後已經確定了那個人百分之八十會是小舅舅,小舅舅也不是消失了而是離境了,至於他為什麼離境、又去了哪裡都是未知的。祝熙語和韓宥商量過後終止了追查,當時但凡涉及到境外都是非常敏感的話題,有直系親屬在國外更是很嚴重的情況。也幸好這件事隻有汪師長知道,不然不止韓宥,甚至高業和韓家其他人也會受到牽連。
祝熙語已經失去小舅舅的消息十六年了,也不急於一定要賭上現在所有人的安穩生活去追一個困難重重的答案。她切身體會到這個時代悲哀,沒有消息、沒有途徑、甚至不能光明正大提起。
但這再怎麼說也是這些年裡唯一卻最重要的好消息,祝熙語相信小舅舅無論去了哪裡都會活得很好,隻是不知道礙於什麼沒有聯系上她罷了。
而現在,停止了這麼多年的高考都快要重啟了,那和國外恢復聯系還會遠嗎?一旦能自由出、入境,得到小舅舅的消息就不會再是難事。祝熙語一點兒也不懷疑,隻要小舅舅的自由沒有被限制,就一定會回來找自己。
因為這個,祝熙語心裡的負擔也卸了大半。她對侯海夫妻的怨恨,一是在於對方收養了她,拿走了祝、黎兩家的東西卻不肯在找小舅舅的事上出力;二是因為他們強佔了外公的心血十數年還將它們用在骯髒的事上;三才是他們在這十多年間對自己的精神囚禁和虐待。
第一部 分因為得到小舅舅的好消息勉強算是不再壓在祝熙語心上了。小舅舅的存在就是哪怕他還沒真的出現,祝熙語緊繃了十多年的精神都能因為他在這件事而放松。她會和侯海夫妻算賬,但不再那樣急切了。
因此祝熙語也不再急著回北城了,她當時已經在文學界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影響力在青年作者裡數一數二,前兩本書幾乎幫她爭取到了大部分知青和婦女的認同與追捧。她自身的籌碼就已經夠重,更不提她背後除了任家還多了韓家、高家的力量。
祝熙語下鄉前將73年到75年三年的租金都捐了出去,於是75年底趕在廠區結算前,祝熙語就聯系了廠區和街道的領導。她是從紡織廠出來的,領導們在得知她是滿滿作者以後就做好了準備。祝熙語甚至隻是打了個電話還沒來得及回北城處理這件事,對方就立馬表示她已經成年,會將這之後的所有租金都匯給她本人。
房管局也是同樣的態度,錢給侯海還是祝熙語對他們來說沒有太大的區別。他們原來可以裝瞎把租金全給侯海夫妻,現在就能立馬“伸張正義”把租金還給祝熙語。侯海是廠長沒錯,但光是祝熙語作者的身份就足夠讓他們忌憚。北城是北城日報直接輻射的地方,祝熙語在這裡的知名度絲毫不比廣市差。
領導們耳清目明,怎麼敢為了侯海那點兒孝敬去得罪一個影響力不低的、手裡捏著筆杆子、背後站著在部隊、統計局、研究所三方都小有權勢的親人的祝熙語?
他們比誰都精明,就算祝熙語沒提前說,這之後的租金他們也會主動匯給祝熙語。
於是祝熙語就更不急著回北城了,收拾侯海夫妻重要,但韓宥和韓嘉珩也很重要。她的人生是往前走的,如果她隻在意過去,那和侯語希又有什麼區別?
說難聽點,祝熙語現在才是佔據上方的人。侯海夫妻和子女離心,拿不到租金,握在手裡的也不過是廠長的名頭和以前侵佔的屬於黎家的東西。這也是為什麼自侯語希離開後,侯海夫妻再也沒來招惹過祝熙語的原因。
他們擁有的祝熙語什麼時候都能拿走,她才是堂堂正正的黎家後人,而侯海夫妻漏洞百出。祝熙語甚至想過要將他們留到舅舅回來之後親自處理。
但若是機會來了祝熙語也不會想著退縮,將這些恩怨解決掉,等舅舅回來直接開啟新生活也是很不錯的。
所以現在問題的關鍵就成了韓宥是否能爭取到去北城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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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熙語等到收到包裹看見裡面全是整理好的題冊和高中教科書時終於確定了高考會重啟這件事,她立馬給任國權回了電話,兩人都心知肚明的情況下溝通更方便了。
任國權隱晦表示上面已經關於這件事開過會議,領導很堅決,落實不過是時間問題,讓她決定好之後安心備考,任冉已經開始了。
祝熙語自然是要考的,她在高中成績就名列前茅,也向往更深刻的學習,曾經正常模式下的大學也是她的夢想。她唯一不確定的,隻是自己要報考哪裡。
韓宥1971年從服役八年的南省調任至川省汪光霽手下的特戰團,任營長,到現在已經在川省待了整整六年。這六年裡,他平均兩年半升職一次,目前任一團團長也有一年半了。
如今,他頭頂上隻有師部領導,各個都是從戰場上下來的前輩,但年齡又遠不及退休或者榮養的階段。因此,韓宥在一師的晉升之路可以說是幾乎被堵住了。事實也是如此,這一年裡他立的功不比以前少,但都隻轉化成獎金之類的獎章。長此下去,不說韓宥就說其他的戰士也會心生不滿。
攢夠軍功後,一師會放人。這是汪師長前些日子隱約透露給韓宥的信號,也是韓宥暗地裡告訴祝熙語的消息。
於是等到韓宥下班回來以後,祝熙語立馬將他拉進了臥室。韓宥熱得夠嗆,解開扣子將襯衫脫下,走到衛生間接水打湿毛巾擦拭身體,這才開口,“怎麼了?”
祝熙語將視線從他後背隱約的抓痕上收回,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指甲,伸手碰了碰,“疼不疼?”
韓宥的背一瞬間緊繃,似笑非笑地轉頭,“拉我進來是為了這個?那昨晚幹嘛踹我。”
祝熙語的心疼立馬轉化為羞惱,本來想拍他一巴掌,掌心接觸到的前一瞬還是停了下來,伸出手指戳了戳,“我就不該問,你就是活該。”
韓宥手搭在皮帶扣上,挑眉,“還想繼續看?我很歡迎。”現在天氣太熱了,韓宥中午下午回來都要衝澡。
祝熙語立馬退出去,在韓宥的低笑聲裡關上衛生間的門,坐回到了主臥的沙發上等他。
很快,韓宥就一身水汽地出來了,身上穿著棉麻的短袖短褲,也是祝熙語特意給他做的家居服。韓宥的衣服要麼規矩到看著就熱,要麼就是一成不變的訓練服,遠沒有祝熙語準備的這些舒服、好看。
他一手用毛巾快速地擦拭著短發,一手將祝熙語摟進懷裡,自己坐在沙發上,慢悠悠開口,“逗你玩呢,發生什麼了?”
祝熙語側著身子將電風扇挪開了點,這才壓低聲音開口,“任叔聯系我了,高考要重啟了。”
韓宥的手一頓,收起身上懶洋洋的姿態,表情嚴肅,“確定了?”
祝熙語點點頭,“任叔沒說得很透,但北城已經就這個事開過幾次會了,從去年起老學者們紛紛平反也是領導為了這件事做的準備,他的態度很堅決。這個消息已經在北城小範圍傳開了,楊姨和三嬸不都在教育系統嗎?也得到了風聲。”
她示意韓宥看梳妝臺下的紙箱,“楊姨已經把資料收集了一部分了,北城那邊,冉冉、雲清都確定會參加。”
韓宥看見箱子裡滿滿登登的課本和題冊,沒問祝熙語要不要參加,能進學當然是好的,他很清楚祝熙語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