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因為已經告訴了二哥二嫂,韓允便也不準備再瞞著自己的父親。韓允大概是和韓明勝關系最好的一個孩子,丁芳舒去縣城幫韓華照顧家裡以後,都是父女倆獨自在上韓村生活。
韓明勝在生活上對韓允照顧得很細致,基本不會讓她做家務或者幹地裡的活,除了記分員的工作其他時候都任韓允在村裡到處跑著玩;他雖然依舊不愛說話,但每當韓允嘰嘰喳喳的時候,他也都會一臉欣慰地、眼含鼓勵地看著她,韓允因此很親近他。
韓明勝本在院子裡的菜地忙活,聽見韓允回來了連忙轉出來,“允兒、韓峰,你們吃午飯了嗎?”得到否定答案後,韓明勝趕忙去廚房端了溫著的飯菜出來,“那趕緊進屋來。”
韓峰卻沒動,“大叔,娅娅說會給我留飯...”這是他少有的拒絕長輩的時候,語氣裡帶著歉意。
“那你快回去吧。”韓允替自己父親回答,“謝謝三哥送我這一趟。”
韓峰推著那輛舊的自行車往外走,新的是特意買給宋娅上班用的,“好,有事叫我。”韓宥沒給韓峰說今日的事,韓峰聽了半天也隻有個韓允最近在相看的結論,這就是韓峰和韓青陽的區別,韓峰對於那些彎彎繞繞的人際關系、互相算計十分遲鈍。
韓允等韓峰走了以後立馬去了堂屋,韓明勝已經將飯菜擺好,一碟土豆片、一碗鹽豬腳湯還有一小份蛋羹,這是他從韓宥照顧祝熙語身上學到的,現在也會每天都保障韓允至少吃一個雞蛋。
韓允知道自己父親的性子,也不需要他問自己就說了起來,“二哥他們是叫我去廣市那邊玩呢,但我已經答應了娘過幾天去縣裡相看,隻能拒絕熙語了,太不巧了。”
“相看?”韓明勝的聲音很啞,除了因為他不常開口,也因為他常年抽煙。
韓允將嘴裡的飯菜咽下去才繼續,“嗯嗯,是大哥的一個朋友,娘和我說了好久了。”
韓明勝立馬察覺了不對,韓宥今天一早就託人帶信已足夠反常,韓允這話就更奇怪了,“你不想去嗎?”
“我原本不想去,他大我太多了,我也還不是很想嫁人。”韓允的聲音也低了點,“但我已經是嫁人的年齡了,錯過條件這麼好的就很難遇上了,和他結婚對我們家裡所有人都好。”
這話一聽就不是韓允會說的話,韓允說的時候也很像在復述誰灌輸到她腦子裡的東西一樣,韓明勝放在膝蓋上的有些幹瘦的手青筋暴起,“這話,是你娘和你姐姐給你說的嗎?”
韓允點點頭,“嗯,我原來還沒意識到大家都這樣辛苦。我也該為家裡做點什麼了,不能再這麼不懂事了。”
韓明勝忍住情緒,“誰說的,女兒家的婚事不是這麼算的,家裡好過,你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就行了,不想嫁人也不急,爹養得起你。”
這是他說過的很長的話了,韓允一臉稀奇,“二哥也這麼說。但爹你不知道大哥這些年都瞞著我們呢,他過得很憋屈,大嫂和她娘家人都看不起他。我要是嫁給一個厲害的人了,他就不至於孤立無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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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明勝心裡湧起怒火,這話隻能騙騙韓允。韓華這些年的發展全依賴大兒媳一家,就算大兒媳脾氣差了點,但當他接受了人家父親的幫助、接受了這段婚姻就不該再對此心懷怨恨,更不該借著這個讓懵懂的妹妹主動犧牲婚姻來替他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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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明勝等韓允出門玩去了才到村辦找到自己的兄弟,他坐在韓明成的辦公室,雙手搭在膝上,微微蜷著講了這件事,“韓宥肯定不會讓允兒被這樣哄著嫁人,但他在外地做事肯定都是託關系、找人情,還要被迫和他們幾個打交道,我是他們的父親,我不能就這麼幹看著等著韓宥處理。”
他抬起頭,飽經滄桑的、布滿勞作痕跡的臉上滿是怒意、失望和堅定,“若你們還認我是哥哥,就答應我,開祠堂。若韓華、韓箏、丁芳舒死性不改,就再不是我韓家的人。而且就算他們已經放棄了這個打算,我也要分家。”
韓明成和韓明山詫異地看著韓明勝說出這段話,要知道,現在韓家這四兄弟裡,韓明勝說得好聽是沉默、淡泊,實際上就是窩囊,不然也不會讓丁芳舒在他頭上作威作福這幾十年。
這是韓明勝第一次主動表達自己的意願、無比堅定的。甚至用上了“還當我是哥哥”這種措辭,但他緊握著的拳還是暴露了著他的緊張。
韓家下一輩早就是以韓宥為中心的發展趨勢了,韓明成他們自然會站在他這邊,丁芳舒母子三人本就是棄子,“好,大哥你想怎麼做,我們配合你。”
於是,煩躁了一晚上的韓華第二天一早又接到了父親的電話,“回什麼回,我要上班,別給我添亂行嗎?”
“我叫你回來是為了分家,你可以不回,我已經和族裡說好了,不分家的話以後你和你娘、你姐姐就再不是我韓明勝家的人、再不是我們韓家人。”韓明勝對著電話宣告他的決定。
有了弟弟們的支持他此刻已經平靜了下來,他甚至更想後者,他已經害了一個孩子,餘生尚不夠懺悔,他不能允許這些人還要傷害他的小女兒。他已經六十多歲了,二兒子和小女兒卻還年輕,他無法彌補以前的缺席、漠然,隻能幫著韓宥斬斷那三個不算家人的親人的桎梏。
“你瘋了嗎?你給娘說了嗎?她知道你在做什麼嗎?”韓華詫異又蔑然,這個家裡從不是韓明勝做主。
“打電話就是通知你和你娘的,你姐姐那裡我等下去就去說,要是晚上沒看到你們,我就從族譜把你們劃出去,你不信可以問你二叔、五叔或者等事情結束的通知。但我告訴你,以後不要再打你妹妹的主意。”韓明勝很強硬,“晚上七點開祠堂拿族譜,你自己看著辦吧。”
說完他掛斷電話,被韓峰載著去了大女兒韓箏家裡。到的時候正好是午飯時間,韓華一家四口正在吃飯,劉志山看見他們很是驚喜,“爹、三弟,你們怎麼有空來玩,快坐快坐,韓箏你再去炒兩個菜。”
韓明勝伸手攔住他,從兜裡拿出錢票,遞給韓峰,“三娃,帶著靜靜他們去買點糖、桃酥那些。”聞言,劉敏靜立馬高高興興地拉著弟弟跟著三舅舅走了,劉敏泰也難得乖順。
等小孩都走後,韓明勝開門見山,“我叫了韓華回來,今晚分家,以後你跟著你娘和你大哥算一家,我和你弟弟妹妹算一家。”
“爹你在胡說什麼呢?啥分家?你和我娘還活得好好的呢。”韓箏早就習慣韓明勝啥也不管、啥也做不了主的生活,並不覺得他的話能作數。
劉志山卻敏銳地察覺了自己老丈人的態度,一個常年沉默的人,能上門來說這麼長一段話,已經足夠反常,他連忙瞪自己媳婦一眼,“爹你消消氣,怎麼突然要分家?過年不還是好好的嗎?是二弟的意思嗎?”
“是我的意思,韓宥還不知道。”韓明勝的聲音硬邦邦的,“老大,你也是女子,你該知道婚姻對你妹妹的重要性,你怎麼還能幫著你弟這麼害她?”
韓箏眼神閃躲,劉志山感到不對,連忙追問,“爹,韓箏,發生啥了?”沒人回答他,他又趕緊拉著老丈人表態,“爹,你別說這麼重的話,韓箏做錯啥了你給我說,我教她。”
韓明勝知道劉志山這番作態也不過是怕失去韓宥這個依仗,他不是個能言善辯的人,所以今天都是直截了當地通知,“我回去了,晚上七點開祠堂拿族譜,你自己找韓華和你娘吧。”說完他就離開了,去供銷社找外孫和侄子。
屋裡,劉志山收起笑,“你做啥了?”
韓箏支支吾吾,“大哥和娘給韓允介紹對象,我跟著勸了幾句。”
劉志山一腳踹翻腳邊的凳子,“勸兩句能把你一向啥事不管的爹氣到要和你們分家?你他媽的蠢就老實點,快說!”
“那個男的是二婚,有個八歲的兒子,大弟想通過他調出信用社。”她語速很快,“小妹剛開始不願意,娘讓我幫著勸點。”
“你他媽是是瞎子嗎?韓宥對韓允那麼好,你去招惹她?你他媽的不知道老子靠的是誰啊?韓宥和韓華選誰還用想嗎?你看你三叔他們幾家人,除了你娘誰還把韓華當回事?”劉志山氣得在家裡走來走去,單看韓家三叔的態度就知道韓宥比他們知道的還出息,韓華卻不過是一個靠老丈人、靠娘的人。
“可是二弟早就被我得罪了,要是韓華好起來了,他對我肯定更好。”韓箏嘟囔。
劉志山氣笑了,“你也知道是‘要是’?且就你們家韓華的性子,發達了也隻會炫耀而不是幫忙。韓宥雖然和你關系不好,但這幾年隻要你安分,從來沒阻止我在公社、縣裡用他的面子。我們隻是普通人家,從他手縫裡拿點就足夠了。”
他拿出煙狠狠吸了一口,“你去公社那邊等著,要是韓華沒回來,你就自己回去給你爹跪著認錯,隻要你以後不去幫你娘害人,爹不會那麼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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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劉志山的猜想錯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韓明勝這次格外強硬。他今早就把韓允託付給了王元香,被王元香帶著回娘家避開了這件事。等從公社回來,他就一個人去了祠堂等著。
說是祠堂,但因為這些年得“破四舊”,已經縮減成了一間舊屋,就在韓家最早的老宅裡,裡面除了族譜別的都被收起來埋了起來。族譜則是被鎖在一個木盒子裡,兩個鎖,鑰匙分散在四兄弟手裡。
韓明勝也沒點燈,就站在黑暗、潮湿的屋子裡盯著原先放牌位的地方。他這輩子唯一且最對不起的人就是自己的小兒子,但也是這個在他這兒受盡了苦楚的小兒子,給了他這個幾兄弟裡最平庸的自己榮光,讓他勉強也算是對韓家有貢獻。
眼見著韓宥發展越來越好,他也越來越後悔,不是後悔沒有沒好好對他讓他和自己這麼不親近,而是悔恨自己太沒出息、太窩囊。如果他是韓明德,韓宥也不用這樣在槍林彈雨裡搏前途;如果他是韓明山、韓明成,韓宥也至少不用自小孤苦無依。
每一年韓宥回來的時候,他都會悄悄關注韓宥,好幾次都在他身上看到了新添的傷口。他也喜歡聽領導和韓宥的戰友聊韓宥,不是為了韓宥父親這個榮譽,而是想要知道他到底經歷了什麼才能升得這樣快。無一例外,所有人都會稱贊韓宥努力、拼命、有上進心,但韓明勝隻覺得心痛,韓家這麼多人裡,隻有韓宥一個人活得這樣辛苦。
在別的小孩受傷了有爹娘抱在懷裡哄的時候,他隻能自己在山裡找草藥嚼碎了敷;在沒比他小多少的韓峰、韓青陽還在家裡當孩子的時候,韓宥卻一個人背井離鄉、孤苦無依地在陌生的地方闖蕩。
他作為韓宥的父親,卻要靠著韓宥壓制了丁芳舒以後才能喘一口氣,靠著韓宥的出息才能在韓家兄弟裡有一席之地。他已經足夠失敗,他日日夜夜都在懺悔。即使韓宥已經不再需要他,但他還是想為他做點什麼。
韓宥沒有立場做這件事,但他好歹是韓家正兒八經的長子、是丁芳舒的丈夫、是韓華和韓箏的父親,就讓他來做這個徹底的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