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青陽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小冉,這個時候你還要對我隱瞞嗎?”見她不說話,韓青陽繼續開口,“昨天你聽說了這個消息,所以晚上就故意讓娘給你燒水,又當著我哭卻不說原因。早上你去了韓峰家,頂著五嬸的不喜,讓娘當著所有人罵了你一通。”
他指著地下的藥,“如果我沒回來,你喝了這藥會說什麼呢?娘讓你受委屈了、五嬸他們忽略了你?所以你動了胎氣丟了孩子?接下來呢,大家把崗位給我,你和娘不合,理所當然地跟著我一起去北城?”
韓青陽笑了,原先總是朝氣蓬勃、讓人見之歡喜的笑容變成了苦澀的、滄桑的、頹唐的笑,“方冉,你太聰明了,聰明得讓我膽寒。你真的覺得我很好騙嗎?就因為我在你上個拙劣的謀劃裡上了當,還心甘情願娶了你?”
方冉聽見這句話徹底愣住,什麼意思?韓家不是不知道她落水的真相嗎?青陽在說什麼?難道他是在知道自己是故意設計的情況下,還答應了這門婚事?怎麼可能?不能是這樣!
韓青陽閉上眼睛,忍住心裡翻湧的情緒,“而且,你應該是誤會爹了,他隻是三叔的堂哥,說你懷孕是為了把機會給三叔的親侄子韓峰,我也不會和三哥爭這個崗位的,讓你失望了。”
他的眼角湿潤,“沒有媽媽疼愛的孩子會過得很辛苦,等三叔走了,我帶你去醫院。然後我們離婚吧,我累了。”
方冉顫抖著手去拉他,“我錯了,不要離婚。我也很愛他的,隻是醫生說我身子不好,又受過寒沒多久就懷了孕,他生下來會身體不好。我太知道從小身體不好是什麼感覺了,什麼都比不上人,心有餘而力不足,我是不想他吃我吃過的苦...”
韓青陽握住她的手腕,所以連那句醫囑“不能受氣、不能受刺激”都是她算計好的嗎?這場婚姻裡究竟還有什麼是真的?
他一字一頓地說,“方冉,不是什麼都是能算計到的。是不是無論什麼,你都要算計?你有真心嗎?”
說完他掰開方冉的手,“抱歉,我不想再等了,我這去找爹,算我對不起三哥,但你真的讓我覺得...你正好自己想想吧,孩子還要不要,我完全尊重你的決定。哪怕生下來是個病秧子你不想要了,我也養他。但我們,沒得談了。”
方冉看著韓青陽決絕的背影,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她這才知道,原來從來都不是她的計謀有多麼高明,而是韓青陽願意拉她一把罷了。
北城的誘惑、婆婆的刁難、增長的欲望、落水計劃的成功,讓她沾沾自喜地做下了眼前這個決定,但這一次,韓青陽不願意再拉她了。
她狠絕地、徹底地傷害了這個青年那顆柔軟而赤忱的心。
第66章 成長
韓明山本來在敬酒,順著韓興的話看見了躲在陰影裡的兒子,眼睛發紅卻還強撐著笑意,心中驀地一酸。他忍著心急,和面前的人寒暄結束才放下酒瓶裝作若無其事地出了門。
他已經很久沒見過兒子這個樣子了,韓青陽心思柔軟,會有人說他比之別的男孩子顯得軟弱、多情。但韓明山自己清楚,韓青陽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他能堅定地守護自己那顆赤忱的心,就已經超越了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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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韓明山為什麼沒有阻止韓青陽娶方冉的原因,韓青陽總要長大的,在長大的過程裡還會有很多很多類似方冉的人試圖拉他沉淪,現在自己還有能力,何妨不讓第一次歷練早點到來。
但韓青陽現在的狀態太讓人心疼,就像是被蛛絲籠罩著的冰瓶,似乎隨便碰碰哪裡都能讓他徹底破碎。韓明山難得地握上兒子的手,“陽陽,你怎麼了?爹在這兒呢,有啥給爹說。”
韓青陽的淚在一聲陽陽裡徹底落下,心中的情緒翻湧而來,“爹,我是不是做錯了,明明當時大家都讓我想清楚的,我卻非要好心。”
韓青陽感受著手背上父親粗糙的手掌,又看見貓著腰往這裡急匆匆趕來的母親,聲音微微顫著,“爹、娘,這段時間你們是不是很難過、很委屈?我真是個沒用的兒子,我既不像二哥那樣有出息,又不像三哥那樣聽話,你們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韓明山和田自珍的心都碎了,尤其是田自珍,她替兒子擦眼淚,自己卻掉得更兇,“兒啊,咋了,沒有啊,娘最喜歡你、我兒最好。是不是方冉生我的氣讓你為難了,娘去道歉,你別哭啊,娘的心都要被你哭碎了。”
韓明山的眼眶也有些發紅,今早兒子還意氣風發地跟著兄弟們出去迎親,現在整個人卻籠罩在快要化成實質的負面情緒裡。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韓青陽總是滿臉帶笑、意氣軒昂,何曾這樣過?
他穩住聲線,對著妻子兒子說,“我們先回家,五弟家還在辦喜事。”
韓青陽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別這樣了,韓青陽,你已經夠不懂事了,別這樣軟弱地落淚了。作為兒子,你讓白發蒼蒼的父母還要因你受委屈、為你的婚姻工作操心;作為弟弟,你還在單方面接受著來自姐姐的付出;作為丈夫,你讓你的妻子寧願自殘也不願和你溝通;作為父親,你讓那個還未面世的孩子被自己的母親親手放棄。你有什麼資格哭?
韓青陽不知道自己是已經緩過來了,還是已經麻木了,總之他用著特別平淡的聲音在回家路上和父母說了今日發生的事,並告知他們自己的決定,“我想離婚,爹、娘對不起,又要讓你們替我承受我做錯事的代價了,但我不能再放任她這樣下去了,她不是我們的同路人。今天的事若讓她做成了,以後我們家該如何面對三叔、五叔,我又該如何面對你們?”
韓明山拍拍他的肩膀,“你說得對,方冉前面那次退一萬步還勉強可以算作情有可原,隻是用錯方法努力求生。但這次的事不同,她貪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第一反應竟然是用自己的血肉設計親情、愛情,實在是...讓人膽寒。”
以潑辣聞名的田自珍此刻卻格外冷靜,她是被激怒的母狼,隻剩下保護孩子的念頭,“要是方冉提了什麼條件,我們都可以給她,隻要她願意放過你,我們不是她的對手。娘承認對她不算好,但我從來沒對她動過壞心思、沒害過她,她這次可以一碗藥打掉孩子賴到我頭上,以後會不會一碗藥把別的看不順的人也送走?”
韓明山咳嗽,“不要說沒有意義的話。”
等他們回到家,設想的場面卻沒有發生。方冉已經將衣服收了大半,見著他們之後很平靜地開口,“孩子我不要,我撫養不了他,也不想他拖累韓青陽,更不想他生下來家庭就不完整還體弱,麻煩你們帶我去做手術,做完就離婚,我搬回知青院。”
她轉過身,聲音輕不可聞,“是我對不起青陽,你們放心,我說的都是真的,這勉強算是我的道歉吧。”
韓明山眉心微微舒展,“不管是你還是青陽,我都是這句話,你們還年輕,做錯了事、走錯了路,隻要及時回頭,就還有機會。你在我們家也不開心吧,我替他娘向你道歉,我們遺憾但尊重你的決定。作為補償,你要是有什麼要求可以提。”
方冉搖頭,她的面上閃過哀戚,人的欲望真的是永遠得不到滿足的啊。明明結婚的時候就下定決心要好好珍惜好不容易求來的婚姻的,但聽到那個消息的時候又總是會忍不住去想:就這一次,隻要這次成功了,就陪著青陽好好在首都奮鬥,再也不騙他了。
隻一次,自己就成了走捷徑滿足欲望的癮君子,方冉不清楚自己還回不回得了頭。但非常確定的是,她對不起韓青陽,對不起這個即使知道是陰謀還願意跳進泥潭渡她的心軟的青年,就讓她為他做最後一件事吧,“我沒有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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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韓明山一家人一大早就出發去了縣裡的醫院,送走了那個無辜的孩子,對於那個孩子而言,這可能反而是個解脫。
韓青陽也不知道這真的是解脫還是隻是惡人的自我安慰,他籤字的時候手都在顫抖,他成了殺/人/犯,仗著父親的身份處決了一個幼小的生命。
他明面上依舊冷靜地和人交談、處理事情,實則心裡空得沒有一點情緒,又似乎有各種情緒在交織、翻湧,正虎視眈眈等他露出破綻。
韓明山看他盯著窗子外一動不動,拍了拍他,“要不要去給你二哥打個電話?”他知道兒子有了心結,而兒子最佩服、信賴的二哥才是他最好的訴說對象。
韓青陽的臉色不是很好,他昨晚幾乎一夜沒睡,手上的傷口也隻是簡單包扎過。他不想做個沉溺情緒的廢物,但他自己爬不出來,於是他去找了最近的電話亭。
韓宥今天正好值班,他很快接起了電話,“您好,陸軍川省軍區一師一團,韓宥。”
韓青陽奇異地感到了踏實,二哥就像擋在他們面前的長有最寬大翅膀的雄鷹,無論發生什麼都會將他們護在身後。
“二哥,我是青陽,新年快樂。”
韓宥隱約覺得不對,韓青陽的聲音低啞、飄飄忽忽的,家裡發生了什麼事?他笑著回答,“青陽,新年快樂,替我向家裡問好。”
“好的。”韓青陽躊躇著開口,“二哥,我現在還能參軍嗎?”
這話一出,韓宥就知道事情應該很嚴重,這並不是韓青陽會選擇的人生方向,他是偏文氣的那種,這些年一直在家,也是為了攢夠經歷爭取工農兵大學的名額。
韓宥試探著開口,“可以是可以的,但青陽,你真的甘心嗎?甘心放棄你的大學夢?你已經堅持了這麼多年了,是發生了什麼嗎?”
韓青陽的聲音悶悶的,“我隻是突然覺得我以前的堅持很沒有意義,比起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實現的大學夢,承擔起這個家才是更重要的。就像我一直覺得能守護自己心裡的純粹是一件有力量的事,但好像這其實隻是愛我的人在陪我玩而已。”所以一旦碰上不愛他的人,他所謂的堅守就反而會成為對方傷害他、傷害在乎他的人的切入口。
韓宥靜靜聽他說完後思考了好一會兒才緩慢著回答,“你是不是情緒不太好?追求夢想和承擔家庭並不衝突,你不是一直做得很好嘛。你拿滿工分,協助二叔、五叔管好村裡,替姐姐們撐腰,這都是承擔責任。”
“人的成功是實力和時機的結合。二哥在西嶺的山裡晃了十七年,在當時的我看來,我也是在虛度光陰,但那段經歷又何嘗不是我能走到現在的基礎?”
“每個人都有信仰,比如你的赤子心,比如二哥對於走出西嶺的渴求,比如你三哥的守護家人,因為有這些信仰,我們才能一直堅定地前進。但同樣,在前進的過程裡會發生各種各樣的事、遇見各種各樣的人,有的可能會稱贊你的信仰、加入你的朝聖,也有的可能會看不上你的信仰、還試圖擊破你的堅守。”
“但青陽,信仰之所以是信仰,就是因為它的力量是超出理性的,是你靈魂的支撐。它可能比你想象的對你還要重要,也絕不會是什麼小孩子過家家。堅守信仰是有代價的,你的忍耐、你的付出,包括你此時的自我懷疑,都是代價。”
韓青陽聽得認真,“二哥,可你們的信仰和我的信仰是截然不同的,我的信仰真的有意義嗎?”
韓宥輕笑,“它最大的意義就是讓你成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