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夜臥室,兩個人坐在床上,於月光下坦白。
祁醒隻是說了零星一點,挑三揀四,把最不疼痛的部分輕描淡寫講給她。
而僅僅隻是這麼一點,葉伏秋就已經淚流不止。
光是聽著那些描述,她稍加想象,便渾身發抖。
葉伏秋靈光一現,忽然想起了什麼,猛地爬到床邊,從抽屜裡拿出他的煙盒,抽出一根,捏著濾嘴處,一用力——
“啪。”
祁醒垂眸,眉頭微抖。
她倏地落淚。
葉伏秋淚眼朦朧地看向他,又抽出一支,“所以,其實,其實你根本就不愛抽煙……”
說著,她再次捏爆濾嘴爆珠。
“啪。”又是一聲清脆。
葉伏秋熱淚滾燙,雙手顫抖。
就是因為,因為這個聲音,因為捏開爆珠瞬間的觸感,特別像氣球炸裂瞬間的感覺。
所以他才隨身攜帶。
祁醒每每用捏著香煙爆珠的時候,就是他情緒不穩定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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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的家裡才會有那麼多根本沒有抽過,卻已經捏過爆珠的香煙。
她那時候還不懂,以為他喜歡浪費。
那都是他泄憤,克制情緒的證據。
她難以想象,這些年,有多少個夜晚。
他把自己藏起來,在沒有光亮的地方就這樣一根一根的掐著爆珠,一次次地用相似的聲音,把自己帶回那座森林,用回憶那份憎恨來緩解當下的痛苦。
他的癔症也是一樣,為什麼唯有疼痛才能結束。
源頭就在這裡。
他無數次的遭受劇烈疼痛,無數次被迫自殘,因為這樣才能結束折磨。
癔症,實際就是創傷後的幻想,帶著他的精神回到了那座山裡,回到了那個時刻。
這些年,不論晝夜,他無時無刻不在崩潰,不在破碎。
可沒有人意識到。
無人知曉,他早已“垂危”。
三年前,他在崇京告訴她,恨什麼就靠什麼活下去。
是因為他早已這樣,撐了無數年。
葉伏秋望著眼前的祁醒,隻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他。
他的囂張,偽善,偏執都不是骨子裡帶出來的,那是一個又一個疼痛的瞬間裂變出來的毒瘤,吞噬了原本的祁醒。
正因LAMGHUAN為那般經歷,他才會那樣怕冷,稍微冷一點的天氣,就會引出他的鼻音。
傷痕累累的男孩,究竟在那麼寒冷的山裡,凍了多久。
自打認識他第一天,第一眼起,葉伏秋就覺得祁醒擁有她沒有的肆意,無所不能,像一頭自由的鷹。
可誰知,原來這隻鷹,從未飛出過那座森林。
祁醒說完以後,就沒有直視過她,他盯著自己還包扎著的腿,自嘲一笑:“你現在覺得我怎麼樣。”
“是不是也不過如此?”
“秋秋,其實我身上。”祁醒說到一半,又笑了一聲,嗓音更輕:“真是不少疤。”
“說不上多好看。”
葉伏秋心酸得想要裂成千百瓣,此刻他的自卑,簡直能捏碎了她的心。
她跪在床上靠近他,伸手,觸碰他那月牙疤痕的,殘缺的左耳垂。
她哽咽,“這個……是……”
“嗯。”祁醒握住她的手,不願她觸碰自己的殘破,“刀割的。”
葉伏秋心口驟然一堵,無法克制自己,摟住他的脖子,把他緊緊抱住。
祁醒感受著抱著自己的女孩渾身發抖,隨後,他聽見她咬牙的聲音。
“殺了他們……”
“祁醒,不要放過他們。”
“不得好死,一個都不得好死……”
她柔軟卻狠絕的話,猶如一支利箭,倏地射穿了他心門上的那把生了鏽的鎖。
祁醒猛地摟住她的腰,指腹死死按著她的肌膚,直到手指泛白。
祁醒眼梢猩紅,語氣也終於不再平穩:“隻有你……”
“隻有你,叫我別放過他們。”
這麼多年來,無數人叫他放下仇恨,重新生活。
無數人審判他的執念,說他是錯的。
甚至於他的母親,都不能完全理解他。
在別人眼裡,什麼痛楚都能輕易翻篇,什麼坎坷都能過去。
隻有親自經歷絕望的人才知道。
忘不掉。
一輩子都忘不掉。
葉伏秋捧著他的臉,撫摸過他發紅的眼梢,“我會陪著你。”
“放棄生命的人不該是你,自甘墮落的也不該是你。”
“你要健健康康的,親手了解那些傷害你的人。”
她確切地告訴他:“不管你經歷過什麼,你病得怎麼樣,你身上有多少疤。”
“我都喜歡。”
“你什麼樣,我都喜歡。”
祁醒盯著她哭腫的桃花眼,視線貪戀她在月光下透光的臉龐。
曾經以為,憎恨是唯一能支撐他活下去的東西。
所以偶爾他會思考,如有一天成功報仇,把那些人全都處理以後。
他該怎麼活下去。
或許活不下去,報仇成功的那天,就是他解脫自己的那天。
而此刻,他找到了生命新的意義。
原來這劑真正的解藥,上天早已在三年前賜予了他。
葉伏秋,是他活下去的,真正的意義。
祁醒彎動唇角,起身,將她抱進懷裡。
沒入他胸膛懷抱的瞬間,葉伏秋又掉了淚。
祁醒撫摸著她的軟發,偏頭親親她的耳廓,撫慰著,嘉獎著。
“好。”
“你不是答應過我,要叫醒我一萬次麼。”
“那我向你保證,我會在這一萬次裡痊愈,再也不做噩夢,不讓你擔驚受怕。”
“好不好?別哭了。”
眼淚打湿他的衣服,葉伏秋使勁點頭,用盡力氣回擁他。
寧謐的臥室,兩人就這樣在月光下,擁抱了許久。
被使用過卻滿裝的廢棄煙盒,堆成堆,被遺忘在角落,逐漸落灰。
……
神奇的是,自從那天之後,葉伏秋陪祁醒在公寓住的這陣子,他沒有再做過一次噩夢,更沒有逼近癔症的時刻。
這讓他們都很意外。
畢竟是好事,葉伏秋恨不得他能就這樣直接痊愈。
危險期過去,祁醒看著自己身體狀態這麼穩定,就帶著葉伏秋回去住。
她贊同,不過暴露的事情倒不用擔心,畢竟梅阿姨一直知道她在祁醒這裡。
葉伏秋也悄悄把祁醒身體穩定的事情匯報給她,她非常高興。
得知他過去經歷後,葉伏秋有疑問過,祁醒告訴她,不是他不想找,而是那群亡命之徒當時十分謹慎,全程帶著面罩,他根本就不知道他們的長相。
這些年祁醒一直在找,卻連蛛絲馬跡都尋不到。
那群人就像消失了一樣。
但他相信,世界上絕對不存在滴水不漏的犯罪。
終有一天,他會把這些人全都拔出來。
祁醒帶著她回到陳容醫生那裡,聽說了他的近況,醫生的反饋也十分驚訝。
陳容知道葉伏秋會幫助祁醒的癔症往好的方向走,隻不過沒想到,他的催眠治療才剛剛開始,祁醒的癔症就被她被緩解得這麼徹底。
既然心病有了心藥醫,他就告知祁醒沒有大問題不用再來。
他這個局外人也幫不上什麼了。
葉伏秋聽著,好像自己成了什麼大功臣,連連慚愧。
這些陪著祁醒捱了十年夢魘的人,比她的價值要高出太多了。
……
回去以後,她就不得不再面對早已知曉一切的梅阿姨。
當時兩人的對話在緊要關頭,很多該說的優先級別都放在了後面,這次回來,她還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人家。
她和祁醒這樣的關系,無論落到誰眼裡,都會覺得是她這個外人欲壑難填,門不當戶不對的還想攀上枝頭當鳳凰吧。
那些難聽的話,她光是想想就後背起麻。
所以她一次次地打斷祁醒,不想直面兩人的名分關系。
好像隻要她不說出正式交往,男女朋友這種詞匯,她的羞愧和自卑就能少幾分。
回到祁家以後,梅阿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舉動,更是讓葉伏秋感覺慶幸又別扭。
想著這些,眼前的碗裡突然多了一份龍蝦肉。
葉伏秋恍然抬頭,對上坐在對面的祁醒的眼睛。
他收手重新拿起筷子,挑眉,示意她多吃。
葉伏秋臉頰一僵,趕緊看了眼剛走向廚房看煲湯的梅阿姨,嚇了一跳。
她小聲說:“你不用給我……我自己這份還沒吃完呢。”
對方似乎是篤定她隻會乖乖吃自己那份,就算沒吃夠也不會再多要,所以才把他那份給了她。
祁醒完全沒接受她的要控訴,夾著桌上某盤炒菜裡的黃瓜吃,“我不喜歡吃這個,你幫我吃兩口,別浪費了。”
葉伏秋心裡都明白,嘴唇彎成個小勾,夾起來咬了一口,故意來了句:“挑食不好的。”
對方送回來一聲笑。
不遠處,靠在廚房和廚師阿姨聊天的梅若收回視線,轉著手裡的翡翠镯子,嘆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