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也是,馮鏡衡等候慄家二老的劊子刀多時了。
於是,床上的人囫囵起身,口裡才要跟向女士稱錯的,那頭,向項聲音壓低著說的,說是圓圓爸爸在邊上呢。他們在醫院。
圓圓夜裡起高燒,燒得渾身滾燙。不是向項在,她還要嘴硬不肯來醫院的。
馮鏡衡幾乎沒等師母說完,隻問了哪家醫院。
他匆匆趕到的時候,慄老師已經回去了。向項陪著,馮鏡衡見到輸液大廳那藍色座椅上燒得幾乎迷糊不能睜眼的人,他即刻心如刀絞,氣都沒喘勻,當著她媽媽的面,蹲身在慄清圓面前,輕微地喊她,“圓圓……”
頭枕靠在椅子上的人,始終恹恹的。即便這樣,也沒有驅趕他。
向女士這頭,更是半句恫嚇沒有。反而來跟馮鏡衡交代,“她來例假了,痛經得厲害,估計又貪涼了,燒得那麼高,還不肯吃藥。”
“哪能處處由著她。我叫她爸爸把她背來,掛急診。”
“醫生怎麼說?”馮鏡衡隻能先問眼前。
向項把檢查的單子都拿給馮鏡衡,要輸液的幾瓶水也一一交給他。因著今天島上有酬神活動,圓圓這裡她就交給他了。“她說你忙,不必通知你。我不慣你這毛病,我女兒都生病上醫院了,你不頭一個來,我們還指望你什麼。”
於是,向項理所當然地把這陪護的差事交給了馮鏡衡。要他有什麼情況,第一時間通知他們。
這一句第一時間,無形之中戳了馮鏡衡的心。
他規矩點頭,再看到醫生病歷上建議隨時復診。向項也道,明天還要來掛號吊水的。一天不會回頭的。
馮鏡衡即刻翻手機通訊錄,也徵詢師母的意見,他今天就去聯絡醫生開明天的藥,帶回去,明天他請家庭醫生上門來。
這樣圓圓就能在家裡歇著用藥。
“師母,如果您跟老師不反對的話,我想接圓圓去裡仁路那裡。我想親自照顧她,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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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項瞥一眼今日的馮鏡衡,歉仄比意氣風發足足多出一座山來。她即刻端詳地審問:“我說你不慣著她吧,屬實有點冤枉你了,畢竟能覺都不睡也要飛回來,哪怕哄她一個小時也是好的;我說你對我女兒好吧,我也沒覺得有多好。我們圓圓就不是個愛吵架的人,你們這三天兩頭的,你別怪我發火啊,我女兒不是嫁不出去,再說硬氣點,她就是一輩子不嫁人我也養得起她。這兩個人在一起,不能大於二,就趕快拉倒吧。”
馮鏡衡這一回被訓得服服帖帖。一個不字沒有。
隻是馮鏡衡送向項出去的時候,才真正醒悟過來什麼。慄清圓並沒有把兩個人的矛盾告訴家裡,向項也隻是牢騷兩個人老像孩子一樣的鬧口角不好。至於馮鏡衡提議的去他那裡吊水,向項說隻要圓圓答應,他們沒意見。
馮鏡衡急著回去看圓圓,沒和師母說多少,隻撂下了一句感悟,“我今天知道這最後一個知情人的心情了。”
是當真失望比苦澀還要多一點。
因為她不再需要他了,她心裡的那些苦悶也不打算隻講給他聽了。
她說得不會不好,卻把自己熬出了這個高的燒。不,這一切都是馮鏡衡造成的。馮鏡衡趕回輸液大廳的時候,原來向項坐的位置被一個年紀大的阿姨佔去了。
慄清圓坐的這張椅子又是最靠邊的。等同於,陪護的家屬沒地坐。這些椅子原本就是緊著輸液病人坐的。
身高腿長的人走回來。先看了眼輸液袋,再彎腰來探她的額溫,輕聲地喊著她,“圓圓,很難受麼?”
慄清圓始終沒睜眼,臉別著朝裡。額上貼著退燒貼,呼吸一息一息,都是滾燙的。
彎腰的人翻出保溫杯,倒了杯熱水出來,吹到溫溫可入口的樣子,喊她喝。
慄清圓也不回應。
邊上的阿姨輸上液,看著這兩個漂亮的年輕人,一時覺得有趣,朝一直站著的男人,“發燒難受的。我前幾天也是,連喝水的力氣都沒有。”阿姨又問馮鏡衡,問他對象吃東西了麼,實在吃不下,弄點糖水喝喝。樓下小賣部買得到甘蔗汁,前天他們來的,我那位買了杯給我喝的,順口得很。阿姨熱情地介紹著療病“偏方”。
馮鏡衡全程站著,在這坐滿病號的輸液大廳裡,屬實點眼。擱往常,陌生人跟他絮叨這些雞毛蒜皮,他眼皮都不掀一下的。今日,當真病急亂投醫了。他見慄清圓始終不肯睜眼,也知道她的脾氣,這天不亮就來醫院,鐵定是一口東西沒吃的。於是,他當真下樓去給她買點吃的,臨去前,他甚至殷勤央託隔壁這位阿姨,幫他稍微照應一下他女朋友,他去去就來。
阿姨熱心腸得很,要他去吧。有事,她幫著按鈴。
直到人走開了,慄清圓才稍稍睜眼,她是想動動身子,直直背。阿姨見她醒了,笑著同她說笑,過來人一眼看穿,寬慰慄清圓,生病的時候就不要再逞強鬧別扭了,起碼你還有個人忠心耿耿地陪著。你看看我,都得一個人來醫院的。等他想起來問,早死得透透的了。
高燒燒得慄清圓猶如臥火上的枯木,不需撥弄,也噼啪作響。
她再沒闲心與人寒暄。靜寂的消毒水味裡,她選擇再一次闔上眼,她隻覺得這樣的自己是安全的,無債一身輕的。
星期四那晚,她從裡仁路歸家。一個人在衛生間花灑下蹲身抱膝了許久。頭頂上源源不斷的熱水,像洪水衝刷著河堤,終究那架高的心牆,功虧一簣。
夜裡她做了各種漂浮的夢。夢得那麼真實,她清楚地知道她是活生生的,而向宗是一縷孤魂。他在朝圓圓抱歉,更叫圓圓不要告訴他阿姐了。
圓圓還像小時候捧著一本書,書中有不認識的字與詞,她躲懶,不想去動字典,拖著活字典大人問他,這個讀什麼啊,什麼意思啊?
片刻,她把書闔上了。搖頭,無需小舅的歉仄。相反是她,是她執迷了。也許,從一開始,無論對與錯,都是小舅的選擇了。她不該錯把自己投射到心疼小舅的霧像裡去。
然而,她還是好失望。失望小舅為什麼要任由那樣一個人予取予求。甚至那樣不爭的背刺、掠奪事實面前,他都選擇了包庇他。
向宗在那漂浮的夢裡,最終都沒有給圓圓答案。
天光微亮之際,慄清圓就這麼倏忽地醒了,一身盜汗。
原來夢與實都這麼霸道。無果無解,是為最後的解。
不多時,慄清圓劇烈的偏頭痛起來。這份痛於她來說很熟悉,她每次經期前都會這樣。
上班的時候,她與孔穎說起她推遲的例假總算來了。孔穎笑清圓沒事亂焦慮,測過了,你還怕什麼。
慄清圓稱是,怏怏不樂之際,坦然還是單身好,單身即便推遲一個月,都不必焦慮那不存在的心憂。
先前看的探案劇的女主說的一點沒錯,感情這東西,不付出一定不會收到傷害。
孔穎全然沒聽出清圓近來的心思,或者自顧不暇,她來跟清圓老實交代,那我是不是也要謹慎焦慮一下了。
因為,她和她的老板,那什麼了。
慄清圓一時隻覺得偏頭痛更加劇了。整個下午,她挑不出空來說她的傷神,因為孔穎全程在聊她的新歡。
*
馮鏡衡買東西回來,他的腳步聲停在那裡。慄清圓依舊沒睜眼,聽著他感謝隔壁的阿姨,也聽著阿姨稍稍意外,因為他果真買到了甘蔗汁,順便酬謝阿姨的指引,也給她買了一杯。馮鏡衡甚至客套地祝阿姨早日康復。
期間,他按鈴,叫護士來換上了新一袋子的藥。
護士循例查對病人姓名,馮鏡衡報出。
等一切都安置妥當了,慄清圓沒扎針的一隻手被輕輕託起來,那人引導著她握一塑料杯。
他並不勉強她,不睜眼不說話都不要緊,“圓圓,先喝點東西。這和你那天給我買可樂是一樣的,你跟我保證過的,你不會不好的。”
慄清圓微微睜開些眼,想把手裡這杯東西擱置到一旁。握她手的人不肯,這樣容不得喧鬧的地方,她實在不想和他多爭半句。
聽他退而求其次的商量口吻,“喝三口,剩下的給我,好不好?”
阿姨也在邊上鼓舞。說補充點糖分也是好的。
終究,持杯的人,將吸管湊到唇邊,象徵意義地吸了一口,然而,那清甜的汁水滾過她燒成沙漠般的喉嚨時,身體的供給本能似乎比她的意志更需要這些水和糖。回甘是綠蔗自有的草香氣。
飲下第一口,再而三,慄清圓喝得正如阿姨介紹的那樣,很順口。
她再要把杯子放下時,許諾的人也不勉強她。接過她喝過的吸管,嘗她願意喝下的東西。
再問她要不要吃點別的。
慄清圓並不響應他。馮鏡衡便這樣端著一杯甘蔗汁,一直站在她座椅邊。
等到最後一袋水吊上的時候,他才俯身來,幫她換掉了一個退燒貼。也跟護士借來了體溫槍,還是很高,這個熱度別說她了,即便他們男人也會被折騰得夠嗆。
他終究來和她商量,“我和你媽也提過了,圓圓,我想接你到我那裡,這樣明天我們就不來醫院,在家裡你躺著靠著輸液也舒坦點。我懇求你,讓我照顧你,好不好。我知道你這樣全是因為我,你不讓我看著你守著你,我真的心都要炸了。我求你,好不好?”
“我跟你保證,你不願意的事,一樣都不會發生。你住樓上房間,我睡樓下,好麼?”
“禍是我闖的。圓圓,你當真要和我分手,也請你讓我幫你照顧到從前的樣子,好不好?”
慄清圓並不聽他這些,馮鏡衡來了這些時長了,她頭一回恹恹開口,“不用了,我想回家。”
“好。那我跟你回去,這兩天,讓我在你家照顧你。”
躺椅上的人這才正式睜眼來,她因為熱燒,弄得一雙眼紅通通的,破碎極了,這樣不無慍怒地盯著他,仿佛要把馮鏡衡這三個字嚼碎了。
她熱騰騰的軀體,說著再冷淡孑然的話,“我沒什麼大事,可以自己回去,你去忙你的吧。”
“我還忙什麼,你都這樣了。”馮鏡衡再傾身道,“就像你媽說的,你生病了,都不肯第一時間告訴我,我於你還有什麼意義?”
“圓圓,我知道你難受。我也難受了,如果不是你媽通知我,我到現在還不知道,還被你蒙在鼓裡。你用事實來懲罰了我,對不對?”
“我知道你氣什麼了,失望什麼了。你滿心滿意,把心掏給了那個人,到頭來,他還害你不知不覺成了個沒耳朵沒眼睛的人,你對那個人要求也就這麼一點了,偏偏他跑題了,偏綱了,對不對?”
慄清圓別過臉去,眼淚從一邊臉頰和鼻梁上滾過。
忽地,她被兩隻手徐徐扳正了些臉,逼得她與他正面交匯,“慄清圓,我可以說一萬遍對不起。但即便到這一刻,我還是要跟你堅持,如果那晚出島的時候我跟你說了,你會的,你的心性絕對做得出來的,失望你小舅,也失望你接觸的一個考量對象全然與你相悖,你會做得出來與我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所以我說我願意對不起,但是我不想那樣和你客觀錯開。”
“即便你現在執意要分手,我也始終不改口供。因為起碼這段日子,我有給你真實的我,即便我對你確實有所隱瞞,可是我想你明白,哪怕將來記起的我,有一刻一秒,是具體的,很對號入座的,就是他馮鏡衡。”
慄清圓兩頰墜著淚,手捧的人,拿拇指幫她揩掉。
他來同她商量,“是我該你的,讓我還給你,好麼?你都這樣了,我還能再混賬什麼呢?”
“圓圓,我請求你,讓我來照顧你。”
最後一袋水輸液到一半的時候,馮鏡衡電話聯絡的那位內科醫生下了門診親自過來了,二人說話的口吻很相熟。對方接過馮鏡衡的病例和檢查報告,消殺了手,來給椅子上的正主簡單做了個聽診。
沒什麼大礙,還有闲心說笑的,說他馮二是出了名的小心眼,也隻有醫護人員程序正義,叫他跳腳不起來。不然,誰碰他女朋友半個指頭,他這麼個封建衛道士能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