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鏡衡還是少算了她的心氣。他怎麼也沒想到,她頭一個發難的是自己的至親。
慄清圓喃喃再道:“就這樣,他還看不透汪這個人的涼薄、虛偽,是嗎?後面還在執迷不悟地給他寫什麼信!”
“我那天還那麼自我建設地替小舅遮捂什麼!這一切都是他自願的,甚至心甘情願,他心甘情願給那個人錢,心,還不夠,甚至才華都要嘔給他,是不是!”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為什麼要任由我像個傻子一樣去和那姓汪的說半句話!”
“圓圓。”馮鏡衡聽著,每一個字都狠狠踩踏著他軀體每一寸。
失望至極的人,頃刻潸然淚下。“媽媽知道小舅這樣,該多傷心,多失望。”
這完全與馮鏡衡的設想偏離了,甚至南轅北轍。
他寧願她來打他、罵他,怎麼歇斯底裡都不要緊。無論如何,他不要她陷入道德的自證乃至歉仄裡。
馮鏡衡再一次試著靠近她。
慄清圓依舊堅定地後退腳步,這一回,她是來面對他的,清醒地釐清了小舅與汪春申的前因後果,包括馮鏡衡剛才說的,他不會不以家族利益為重。
“所以,這個視頻成了你和你父親要挾汪春申的把柄。而汪春申是搭建你和唐先生聯絡的橋梁。”慄清圓再邏輯清晰地給他例證,“這也是上周你在郊區花園失神失落的真正原因。對不對?”
他沒法不管他的家族,更沒法不與他父親的利益同陣同營。
慄清圓這一刻徹底明白了,他口裡與他父親這些日子的矛盾乃至龃龉了。
也徹底明白他出差前,表示這一仗他不得不打,然而又什麼心氣都沒有的緣故。
清醒面貌的人,早過了愛我就得為我去死再活的縹緲虛妄階段了。
相反,她覺得馮鏡衡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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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反而覺得這樣的生意人家二代目才是真正有血有肉的。
卻也是與她無關的。
慄清圓唯一要申訴的就是,“你早該告訴我的。不是隻有你才有選擇乃至博弈的權利。”
馮鏡衡聽她這句,即刻來問:“嗯,出島那晚或者我高燒那晚告訴你,圓圓,你要怎麼做?”
慄清圓當機立斷,“與你和平分手。”
對面人一時間,如霧如霜。“慄清圓,你是真心說這話的?”
矮他一頭的人,全無保留的樣子,“我尊重你們生意人家千絲萬縷的人脈交際,得之不易。我也知道,你們還報回頭,更是牽一發而動全身。所以我不去置喙你父親的用人。但是請你也明白,我們這個行業,一字一句,所謂剽竊是多麼恥辱的行徑。我小舅他隻會比我更明白,他如果有半個字不是來自他躬身的耕耘,那麼,絕不會在業內留半點的名。”
“而他,卻親手包庇了一個連平等相愛都做不到的人。”
慄清圓說:“這明明比他愛不到一個人更可恥。”
這樣平靜發作的她,宛如一把能破風的刀劍。
而面對著她的馮鏡衡,全然不比幾日前在島上的季成蹊好過多少。那天姓季的不過是挨了一個口子,此時的馮鏡衡,近乎被她凌遲。
他踱步到她眼前,並沒有碰她,免得她再急急往後退。再三問她,“嗯,所以,我當時的坦白隻會換來你的兩不相欠,是這個意思嗎?”
慄清圓聽後,不無輕蔑地笑了笑,她來把質問的權利還回去,“那我問你,馮鏡衡,我與你背後的家族利益,哪個更重一點?”
“我不想騙你。我做不到說什麼你更重要的話。我隻能承認是個兩難題,圓圓,我在試著修正這個兩難。”
“那你為什麼不第一時間來承認?”
馮鏡衡有一瞬地怔在那裡,無他,因為她說中了他的心事。慄清圓也倨傲地笑了笑,甚至安慰當事人,“沒什麼要緊。你即便承認家族利益重於我,我依舊是心服口服的。因為我壓根不屑鼓吹愛情至上的人。因為我也說過類似的話,我說過的,如果你勢必和我父母矛盾、排斥起來,我不可能選擇愛情的。”
馮鏡衡深嘆一口氣,頻頻點頭,隨即轉身而去,去到案前找火機與煙。
他不無氣餒地還回去,“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孝順,清醒。你不必一直提醒我,慄清圓。”
煙摸到了,火機沒找著。
叼煙在唇上的人,哪哪都撲了空。於是,他再騰地起身來,就這麼叼煙在唇上,要說什麼,才摘開了,夾在指間。馮鏡衡重新踱步回頭,在慄清圓眼前發問:“我沒有第一時間告訴你。那麼,這段時間,你和我算什麼?就像你親口承認的那樣,僅僅是我給你買東西眼睛都不眨的感覺,是不是?”
慄清圓不置可否。更多的像是沉默,默認。
得到她默認的態度,馮鏡衡把手裡的煙揉成煙絲,丟棄在腳邊,口作抱歉,“實情我對你該是最歉疚的。畢竟,你是那麼清高,我並沒有給你買多少東西。真正眼睛都不眨的感覺,也許你還沒有體會到。”
慄清圓聽清這一句,即刻挖苦回頭,“嗯。那是我的遺憾了。”
馮鏡衡盛怒之下,一隻手來抬她的下巴,他逼著她看著他,終究,他敗陣下來,“圓圓,你要我怎麼說,你才能明白?”
“我想我們說得已經夠清楚明白的了。”
“明白什麼了?”
“明白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我不明白!”馮鏡衡忽地高了聲。
他氣急敗壞地在她面前,折返了好幾次,自己都糊塗了,他來問她,“所以,我今□□你坦白,得到了你什麼態度,分道揚鑣的意思,是麼?”
慄清圓始終沒有破陣出來,她言明,“你也許不是坦白,而是不得已的破綻。也許我今天不去酒店,遇不上唐先生,你不會選擇朝我說些什麼的。依舊把我蒙在鼓裡,對不對?”
“你是這麼想我的?”
“不是我想,而是你事實這麼做的。”
“慄清圓!”
“你不要喊,我清楚我叫什麼名字。”
馮鏡衡被氣得發昏,更是口不擇言,“早知道這樣,我該繼續瞞你下去。”
慄清圓聽清這一句,幾乎斷舍離的口吻,“嗯,馮鏡衡,我們分手吧。”
“這是你今晚第二次叫囂這句話。”
慄清圓全不買賬,“分手是個再普遍的社交關系、終結結果。談不上要叫囂。”
“慄老師很有心得?”他人朝她目光裡慢慢趨近。
慄清圓嘲諷的眉眼,別開他的目光。他都這麼說了,她不滿足他,也許對不起他的精心惦記,於是,慄清圓頭一點,“對。我上一段感情才解決不久,所以諳知流程,乃至反復鞭屍的樂趣。”
馮鏡衡聽她口裡這些新鮮的帶著些凌虐色彩的詞,真的氣得急火攻心,“反復鞭屍是吧,好,慄清圓我來告訴你,什麼叫鞭屍。你知道我那天去你爸的醫院聊什麼了,我就是要你爸眼見為實,我就要他和那姓季的徹底割席。不然你們爺倆沒準還存著幻想,慄清圓,我說過的,永遠不要相信男人的所謂精神出軌。你的初戀男友就是有事實證據的身體出軌……”
“嗯,然後呢?”慄清圓冷淡極了。冷得像一抔雪,傾覆到燒得猩紅崩裂的火炭上去,那盆爆炭,幾乎瞬間滅亡掉了。
馮鏡衡清晰可見的隱忍與慍怒。
“這和我和你有什麼關系?”慄清圓痛批叫囂的人,反唇相譏,“馮鏡衡,還是說,你這麼怕我回頭找我從前的男人?”
失控的人幾乎聽她每一個字猶如綿針。好一個慄清圓,她真的很了不起。即便這一刻,馮鏡衡依舊要由衷得嘆一句,他始終相信自己的眼光。
由衷過後,他戴著些屈服的面具,低聲下氣,“圓圓,你信我好麼?我沒你想得那麼好,但也絕對沒你想得那麼差勁。這樁事,不隻有你與你小舅的一口氣,也有我的。清圓,請你相信我。”
“小舅的事,就此打住罷。我說過的,我寧願一開始你就為了你的利益不動手去查。那麼我也不知道,你也不必為此為難。可是你查了,我也徹底明白了,小舅既然一開始就默許了汪的所作所為,那麼,我,哪怕我父母都沒有理由指責任何人了。一切都是我小舅的甘願,與人無尤。”
“而你,馮鏡衡,即便這一刻,你都沒有明白我們之間出了什麼問題。所以,我還是那句話,也許我們分手並不冤枉。”
“有什麼問題,”馮鏡衡一針見血,他來反駁她,“第一時間告訴你,由著你像現在這樣,不過就是這樣,口口聲聲分手而已!你除了這句,還會什麼,啊!”
慄清圓聽這樣傲慢甚至一步不肯讓的上位者嘴臉,即刻從堵住她的人身前,錯開身。
毫無留戀的抬腳就走。
她的決絕比那天在島上更無情些。起碼,那天她還能陪著她前男友坐著,哪怕分庭抗禮的嘴臉。
慄清圓從書房幾乎摔門而出,疾步而去,一路下樓梯,走到玄關門口,拾起了她的包,而另外一袋子她並沒有再管了。
甚至,拿腳踢了踢。踢開去老遠。
馮鏡衡追下樓的時候,便看到了這一幕。慄清圓再要把包裡的屬於這裡的鑰匙還給他時,不經意間翻出了包裡一盒珍珠耳環,一對再漂亮圓潤的澳白素釘。
她把耳環盒子掂在手裡,嘲諷過去的人,也痛批眼前的人,“我第一次來這棟別墅的時候,沈先生的員工認出了我,把季成蹊送我爸的煙酒從店裡拿到了這邊,我沒有要。陰錯陽差地,那袋子煙酒被擱置到了你的庫房裡。那天你在裡頭選禮物給我爸,我一眼便看到了那袋煙酒,也在煙酒裡摸到了這對珍珠耳環。很可笑的是,我上段感情的遺物還沒處理幹淨,在案的這段也夭折了。”
隨即,說話人頭也不回地去。
幾乎是同時:
慄清圓的一隻手才碰到了門把手,一道身影風一般地傾軋了過來。他撲住要走的人,奪了她手裡的東西,掼到一邊去,也絕情地拍闔上了門。
他才不管她前男友送她什麼煙酒還是什麼狗屁珍珠耳環,他隻想來留住她。
更不要把這裡的鑰匙還給他。他為了她,父母連同兄嫂都開交過了。他隻懇求她稍微不要那麼嚴格,上吊都還要喘口氣的。“圓圓,對不起。你教教我,你那麼絕情,你親口說的,跟你坦白了……”
“對,跟我坦白了,我一定會跟你分手的。”
事不過三。今晚她把三次絕情的機會全用完了。
傾軋的人,將挽留的人死死釘在門上一般的堅決。他再撥她的臉過來,沒嘗到他期待的闊別多日的回應,而是被結實地咬了一口。
舌尖即刻冒血珠了,馮鏡衡偏頭吐出點血沫來。
也正是這點血腥徹底激發出蟄伏的獸。他來舔舐她,也寄希望她來幫他舔舐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