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要跟項姐說什麼的時候,琴曉才發現圓圓一直在邊上聽著呢。
廊下一陣沉默。慄清圓也就識趣地走開了,說去前面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
沒等到慄清圓走遠,她就聽到了媽媽老高的聲音,罵琴曉,你今年十五六啊,這種事,不想生孩子你不注意點!作死的!
慄清圓當即明白了什麼。也謹慎地算起自己的生理期來。
她正從後院去前面店裡,便聽到收銀處的一個姐姐在說外賣騎手一直沒來取單,已經超時了,剛要去問項姐是要怎麼弄的。
慄清圓便主動請纓了,她去送。
姐姐看著圓圓開著那麼高規格的豪車去送這一單的蓋澆飯,直笑話圓圓,人家客人看到要嚇死特了。
向項再從後面出來的時候,收銀已經告訴老板娘,圓圓去送外賣了。
向項無所謂地點點頭。大家再從一波熱鬧裡過渡到另一波熱鬧,問起老板娘,圓圓開的車是不是男朋友的啊。
向項這才反應過來,這一大早的,到底哪裡不對勁:
圓圓開著馮鏡衡的車子,一個人上島。可是來了這麼久,隻字沒提對方呢。
*
慄清圓對島上的地形了如指掌。這單外賣的客人住在重熙寺邊上的一家旅館裡,她送到的時候,客人罵得不行,說這都涼了,還怎麼吃。
慄清圓再三賠禮道歉,說今天店裡有點忙,這一單確實延時了,平臺賠償的同時,她私下退還給客人這單的費用吧。
“您覺得熱一下可以吃的話,我就留下來。您實在覺得不能接受,我就拿走。”
客人急著出門,索性得到賠償,也就不再三追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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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外賣往房間裡一丟,下樓的時候看到這送外賣的美女開這樣豪橫的車,面露譏諷,“難怪這麼不鹹不淡,原來是富二代來體驗生活的啊。”
慄清圓當作沒聽見。然而,闔上車窗,坐在車裡,她隔空控訴她的客人,“我哪裡不鹹不淡。我親自上門來送單了呀,來道歉了呀。還想我怎麼樣呢!”
回去的路上,慄清圓把車子開出了老手馳騁的意味。
從重熙寺的中軸線一路向南,她很尋常地拐進了禹疇街,這裡經年的僻靜。那些爛漫破次元的三角梅早已花凋,驅車的人,頭一回看見了這條街上唯一的老洋樓大門是敞開著的,許久許久。
慄清圓鬼使神差地就這麼泊停在洋樓的對面馬路邊。
大概半個小時後,出來的是島上的醫護人員,落在最後的一個,卻是盛稀。
車裡的人才要起步離開的,那單薄瘦削的少年敏銳地看到了她,頷首,徑直走了過來:
敲她的車窗,
也端正地問好。
慄清圓怔了怔,終究還是降下車窗,也問了他,“你是來見你父親的?”
盛稀孤僻地點了點頭。
“他、怎麼了?”
“病了。”
慄清圓聽這話,心裡木了很久。
不時,洋樓裡走出一個人,一身羸弱與病氣,汪春申是想最後再關照盛稀幾句,也要他至此不要再來了。然而,一出門口,便看到了一輛熟悉的車子。車牌號碼指向馮鏡衡。
門口的人,高而攢力地喊了聲,“盛稀。”
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他拄杖走了過來,卻不是關懷他的親生兒子,而是低頭看了眼車裡的人。
盛稀來A城沒多少日子,他能見到的人就那麼幾個,汪春申甚至絲毫的猶豫都沒有過,脫口而出的話,便是問車裡的人,“你是向宗的外甥女,對不對?”
“我見過你,在揚州個園。”
二十年,恍如一彈指。
慄清圓卻沒有及時接話,而是看著這副面容枯槁甚至一身腐敗氣息的大藝術家,想起那些靈氣逼人、蒼勁有力的留白丹青,都出自眼前這位胼手砥足之人的嘔心瀝血。
失神的人,微微發木的心裡,無端滋生出些荒蕪的草。
她知道這些荒蕪便是那些年小舅最直觀的感受,下一秒,荒蕪燒成一片漫天的火紅,殘骸餘燼真正的顏色是介於灰與白之間的。
第64章
◎人不自渡◎
時隔十五年,慄清圓第一次走進了禹疇街上這棟唯一的住宅洋樓裡。
當年傳得沸沸揚揚的隱居人士,她怎麼也沒想到會和自己有關,會和小舅有關。
院子裡那些爛漫到迷人眼的三角梅早已不在。樹木葳蕤裡,抬眼望去,隻剩泄露下來的天與光。
汪春申請向宗的甥女進來,卻把自己的生身兒子避之門外。
慄清圓從炫目的天光裡回頭來,一陣咳嗽的汪某人被服侍他的人細心地攙扶著,要他進裡躺著,你這身子實在經不住再勞神了。
汪某人充耳不聞,堅持要請慄小姐進去坐。
站在院子裡的人,說不清是小舅立場的割席自覺,還是她油然地懼怕這樣一身病氣的人。他咳得慄清圓毛骨悚然,仿佛隨時隨地要把他的心還是肺咳破出來,或者幹脆嘔出他的靈魂。
“不用了,謝謝。”
汪春申聽後,行將就木地立在那裡。面上說是病容,更像詭異的青。
“久仰汪老師盛名,也得知您避世許久,我想我本不該打擾您養病的。但今天偶然看到門敞開著,就想當然地停了下來。雖然馮鏡衡已經跟我說過,說我小舅的那些信難追回了。可是,我還是要親口問問您,汪老師,如果可以,您是不是能想辦法把我小舅的遺物還給我。”
汪春申心中的疑竇至此解開。對於馮釗明用什麼法子說服了小兒子,按下不表了;對於那天柏榕酒店三方會面,馮鏡衡為什麼會遲到;馮二那個玉碎的個性,為什麼又能經過律師的口來轉述他願意單方面資助盛稀到學業完成。
因為他兩方都沒有投誠。沒有全然投誠他父親,更沒有全然投誠他心愛之人。
慄小姐有著與向宗如出一轍的性情。
忠貞,皎潔。
“或者,我可不可以問問您,那些年,我小舅執念給您寫信,他說了什麼。”
這樣一字一句,清醒交涉的口吻。
叫汪春申不禁想起多年前,向宗那句:即便我無怨無悔也不行,對不對?
羸弱的人,一個字講不出來。他難交代那些失去蹤跡的信,也難交代他與向宗的糾葛。話很容易說,尤其他一個將死之人。名不名的,他已然不在乎了。
他當真在乎,就不會把自己鎖牢在這裡這麼多年。
汪春申很清楚,即便他這一刻與慄小姐和盤託出,馮家依舊會履行承諾,替他把盛稀料理成人。
這裡頭,唯一折辱的是一對局外人。向宗的甥女,圓圓。與愛這個圓圓,卻難朝她交代的,馮鏡衡。
一面是家族,一面是愛人。
慄清圓見汪春申不答,於是,頭一點,最後還是體面地表示打擾了。
悄然轉身便要告辭。
汪春申順著向宗當年的口吻喊這個孩子,“圓圓、”
豈料慄清圓斷喝回頭,“請不要這樣稱呼我。這是我家中長輩給我取的小名,隻有我敬重的人才可以這樣喊我。我推崇您是名家、大家,但不意味著您在我心裡是值得尊重的長輩。對,我就是這麼自私。我對於一個藐視我小舅感情的人,就是這麼排外。我對於一個當初窮困潦倒的時候就心安理得接受我小舅資助的人,就是這麼鄙夷。無論如何,你有很多種方式叫停他的,你有的。你不能一面享受著他的恩惠,一面又恥辱躲避著與他的聯系。”
汪春申如同當頭棒喝。他訇然般地明白了,後來,為什麼向宗還是不停地給他寫信。就是他化用了向宗寄給他的畫。他又一次享受了向宗的恩惠。
“我一定要恨你的。恨你把我的小舅變成那樣,如果那些年你不接受他的資助,你現在又在哪裡!如果你能坦蕩地與他來往哪怕割席,告知你的婚姻還是孩子,完完全全地拒絕他,不把他折磨成那樣不見天日,他也許不會忘不掉你,更不會死。”
“對的,他人都沒了,無論如何,我都要恨你的。”
慄清圓痛訴了她積年的心事,然後頭也不回地出了洋樓。
出來的時候,與守在門口的盛稀撞了個正懷。
她淚流滿臉,這樣情緒罹難著,要去開車門。
盛稀對洋樓裡的父親絲毫眷戀沒有,隻本能地跟隨哭著奔走出來的人,他想勸告她,“你這樣開車很危險。”
慄清圓並不擅長謾罵的話,但也不想此時此刻還和汪春申有半點關系沾染,連同他的親生兒子。她自顧自牽開車門,也警告少年,“管好你自己。”
盛稀聽這樣冷漠的話,一時更毛躁了,手伸過來,執意地按住她的車門,即便不會替她開車子,也想叫停她一會兒。“我知道,我一定會管好自己。我隻是在替馮先生勸你冷靜。”
“……”
“馮先生答應資助我上學直到所有學業完成。我想,他怎麼樣,也不想看到你開車子出什麼事。”
“還有呢?”
“還有就是,你們的話我沒怎麼聽懂,但是,你說的信,也許我可以試著幫你找找。”
聽清盛稀的話,慄清圓懵然地站在原地。一雙眼睛,汪紅著眼淚。
少年堅定地點頭,他記事起,就明白他的爸爸是個什麼了不起的畫家。然而,對方對盛稀的存在絲毫不上心,甚至一面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