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此一役,慄朝安也沒有回心外去,而是去了下頭的縣醫院。用向項的話來說,你爸的職業生涯也許就到他的四十歲。他如今這樣也好,依舊有顆菩薩心,但隻醫不死人。能把那些有把握的手術做好,或者經常飛刀過去給他的師兄弟做一助、顧問也挺好的。
他還活著,有尊嚴有理想,就足夠了。這是媽媽喝醉後時常念叨的。
大概包廂裡酒氣太濃了,慄清圓偏頭看牆上一幅國畫,像醉一般地走神許久。
連身邊不時有人走回來,她也沒有察覺。
國畫上的玻璃映出一截影子,慄清圓這才扭頭來,瞥到馮鏡衡,她並沒有多少熱絡殷勤。始終,她有規有矩的職業範疇禮貌。
馮鏡衡往那幅山水畫投一眼,重回座位的時候,他身上有煙酒氣,不過說話的口吻倒比剛照面那會兒柔和了許多,嘴裡含著薄荷糖。一面掇椅子調整最舒坦的坐姿,一面問他的譯員,“剛會上談到的人形機器人牽頭公司是哪家的?”
慄清圓便籤上有速記,她的記性也絲毫不差,報給甲方聽。
馮鏡衡今晚第二次誇她冷靜,“記性是當真好。”說著,咀嚼著薄荷糖的人,伸手來,要看她的便籤。
慄清圓無有不依,遞給他,甲方連筆都要了去。
隨即,馮鏡衡接過被她捂得發燙的便籤來,在紙上寫了什麼,還給她。
慄清圓垂眸看了一眼,是三個漢字,他的名字:
馮鏡衡。
“那天去你家的是我大哥的老婆和他的兩個孩子。老大叫紀衡。”
“……”
“你不看今晚的宴會名單的麼?”
“看了。我也知道馮先生名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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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為什麼還會搞錯?”甲方發難的嘴臉。
“我沒有搞錯。我隻是並不關心客戶的私隱。”
“那剛才搬出我大嫂幹嘛?”
慄清圓明顯面上一噎,卻毫釐不讓,“在誤會您和馮太太是夫妻的前提下,我確實覺得馮先生沒必要對一個臨時僱佣這麼……客氣。”
她還是委婉了。馮鏡衡不禁一哂,“我很好奇,如果真是我大哥這麼對你,你要怎麼做?”
“打電話給馮太太。”
有人眼裡一時看笑話的惡趣味,“真的?”
慄清圓:“真的,打電話給馮太太,是最好的脫身辦法。”
“別一口一個馮太太,她有名字,叫朱青。”
慄清圓聽他這麼說,不禁抬眸看他一眼。
席上換上了茶,配著普洱的是一些中式茶點。馮鏡衡端一盤桂花龍井茶糕給耳後的人,眉眼示意她嘗一塊。
慄清圓搖頭。
馮鏡衡輕微蹙眉,兩次碰壁後,他幹脆問她,“那麼你一般工作結束後還吃嗎?”
慄清圓點頭,她隻想正名她確實不需要客戶額外的關心乃至體恤。
“吃什麼?”
“有什麼吃什麼。面包,飯團,或者泡面。”最後她提醒馮先生,如果因為他個人沒必要的闲談拉長陪同時間,那麼約定的半天價就得升級到一天價了。
大概慄清圓開口閉口的生意經太招資本家的反感了,也大概她這個人天生就性格淡,不討人喜歡。總之,馮鏡衡之後沒再高興搭理她。
終於,晚上九點半,一場持續三個半小時的宴會陪同畫上句點。
合同約定的就是會前候場的時間算入正式計價時間裡,這間頂樓行政包房的幾方會談方悉數起身,絡繹往外走了。
慄清圓落在最後,看著馮鏡衡晚輩姿態地一一送中外方友商及政府領導。也是聽他們笑談的時候,她才發現這位馮先生英文很好,起碼人情練達上,他全然沒有問題。
其中一個中方友商提及了馮鏡衡兄長,稱呼的是大馮,慄清圓後知後覺,原來他們先前在一樓休息室裡說到的大馮先生是指他哥哥,而不是他父親。
對方友商是馮鏡衡父輩,拋開生意經,好像中式長輩的寒暄最後終將落到催婚上頭,“我上回見老馮,他可跟我牢騷了啊,就剩你這一個心頭病了,你也抓點緊。眼光不要過分得高,挑花眼了,到時候老大孩子都成家了,你家的開襠褲還沒脫掉呢!”
馮鏡衡順著長輩說笑,“您這一看就是不帶孩子的爺爺,現在哪家孩子還穿開襠褲啊。”
隊伍一行,個個體面革履,卻聊得再接地氣不過。最後,眾人在一條聲的笑裡分了手。
馮鏡衡裡頭還有事要談,他折步回來的時候,張嘴就問慄清圓現在幾點了。
慄清圓依舊報時刻給他。
他微微頷首,“我這裡沒事了,你下去找我助理就可以交接了。哦,另外,你不急著回去的話,幫我理一份今晚的會議談參出來,如你所見,我確實是替我家老頭子來應酬的,談參回頭是給他的。放心,既然超出半天的僱佣計價,我們就按一天算。”
慄清圓安靜聽完他一口氣沒歇的交代。
“怎麼說?”甲方訴求口吻。
慄清圓原本想說:談參可以幫你理,計價就算了。轉念,同情資本家是最大的濫情。她本就是來打工的,扮清高給誰看。“好的。謝謝馮先生。”
馮鏡衡聽她口中的自己,晦澀且刻板。終究,他放人了。示意她可以走了。
包房裡,莫翌鵬在抽煙,馮鏡衡還沒走近呢,就拋了一根給他。
莫翌鵬是有事要求馮二,他知道馮紀衡這些日子還沒正式回歸,想著趁著馮家那鐵面無私的老大還沒回去,和馮二磨個人情。
煙拋早了,馮鏡衡也沒高興接。於是,孤落落地掉在了地毯上。
莫翌鵬笑著重拿一根,也打趣一屁股坐回來的馮二,“是誰惹著你了?”
馮二並不回應,隻讓他有事說事。
莫翌鵬要拖他去汗蒸室聊,馮鏡衡即刻臭起臉來,“誰高興和你脫了衣服聊,大夏天的,你小心蒸過去!”
莫翌鵬哈哈大笑,一副逮到了的嘴臉,“我知道誰惹著你了。剛走的那翻譯小妹是不是?叫什麼來著。嗯,確實挺漂亮的。就是不長眼。”
馮鏡衡隻管喝他杯中的茶,一臉冷淡。
莫翌鵬繼續自說自話,“她是知不道我們馮二平時的脾氣。他什麼時候要看女人臉色的。嗐,你得告訴人家,上一個能讓我這麼把碗端到嘴邊是我媽。不是,你有沒有這麼服侍過咱媽啊,我甚至有點懷疑。”
“你懷疑個屁。你當所有人都和你一樣呢,我闲出鳥來了,沒事逗一個書呆子。那是前段時間老大家的孩子丟了,是對方家幫忙找到的。老大夫妻倆託給我的人情……”
當事人話沒說齊全,冷不丁地耳後一陣動靜,去而復返的人自若地來到她先前坐的那張椅子邊。中式的交椅,坐墊布兩邊都留著垂邊搭鏈,慄清圓之前為了工作便利,就把手機擱在了垂邊搭鏈裡。
剛甲方說結束了,她可以走了。進了電梯,她才發覺她手機沒拿。
現下拿出來,慄清圓即刻表示,“打擾了。”
“……喂……嗐……”等人再次走遠,莫翌鵬瞥一眼馮二,陰陽怪氣道:“還真是個書呆子。”
馮鏡衡本人不為所動,把翌鵬分給他的煙在桌面上磕了磕,火機滑出火來,靜靜點燃。
第12章
酒店高樓穿梭往下,叮地一聲響,慄清圓從電梯裡出來,正好就是廊道的盡頭。她透過玻璃窗向外看,已經狂風大作,潑雨如注,時而霍閃連天。
剛才下樓前,慄清圓已經把手機調成正常通訊模式。此刻,她看到了季成蹊的兩條短息:
我在酒店外面等你。
地址是你爸給我的。我答應他,安全送你回去。
兩條短信發送顯示在半個小時前。
什麼時候起,季成蹊的時間變得尤為珍貴。也因為父親是做這一行的,慄清圓從一開始就極為地清醒乃至自覺,有著醫護家屬本能的自覺。她不需要爸爸太多的陪伴,也不需要男友太多的相守,僅僅因為她覺得他們把時間分配給了更需要的人。
可是,這不代表著,她是個木頭。
她可以支配時間少一點,不代表她不想被需要。
一個不被需要的人,無論從身體到精神上,都被視為侮辱、拋棄。
這才是慄清圓追究的症結。
又一記霍閃,慄清圓往VIP休息室去,果然隨後又聽見了滾雷聲。
休息室的兩扇門大敞著,慄清圓在門口循例地叩了叩,走進去,祝希悅還沒有走,她該是在等她老板。
“祝小姐,馮先生那頭結束了。我來跟你辦交接,順便拿一下我的東西。”
祝希悅在餐桌邊忙什麼,聽到慄清圓的聲音,先是一驚,然後喜洋洋地走過來,“你下來了!”說著,她很自來熟地來挽慄清圓的手臂,說她接到老板的消息即刻準備了,好在酒店這邊應有盡有,邊上也有便利店。
慄清圓不懂她說什麼,人被祝希悅拖到邊廳的餐桌處,隻見桌上擺著各色的吃食,連同鍋具碗筷這些。祝希悅道:“面包、飯團還有泡面,沒有錯吧。”
慄清圓微微啞然。
祝希悅如實轉述老板半個小時前的吩咐,說這頓是老板犒勞慄小姐的。吃食也是慄小姐親自點的。
酒店送鍋具碗碟過來的時候,順便問候馮先生,特地送了一盤東星斑刺身。
“那個,我……沒有點。”慄清圓的意思是,她說吃這些並不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