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出來前,伊家送給小叔的端午艾草香包。他順手塞煙盒裡的。
馮鏡衡剛要彎腰去撿,看到有人從樓梯上下來。
她穿一件黑白撞色的長袖針織衫及牛仔半身裙。
衣服半舊,素而不樸。勝在身段纖細勻稱。不算及腰的長發,散在腦後。
人就那麼不上不下地站在樓梯中間口,懷裡的貓仿佛活過來了,時不時叫喚兩聲。
馮鏡衡沒去撿腳下的東西,手也摸到棋牌室門把手了,見樓梯上的人還是那麼呆呆地站著,樓道裡的流蘇水晶燈映一截毛茸茸的影子在牆壁上。
“貓吹好了?”不遠不近的距離,他問她。
樓梯上的人,妥善好自己也妥善好貓,有點尷尬地點點頭。
除了點頭,隻剩戒備。敵不動我不動的樣子。
馮鏡衡幾分發笑。房裡該是老沈聽到外面有人說話,下了牌桌,門從裡頭打開,不期然,與馮二面面相覷。
馮鏡衡不動不讓,佔據著門口。
老沈探頭出來,看樓梯上的人,和煦地問她,“弄好了?”
她安靜地點頭。
沈羅眾便要她下來,說來看看這是不是她的東西。
慄清圓下樓來,她始終抱著貓,靠近些能聞到她身上有不太勝任的酒氣。見沈先生從裡頭提出那袋煙酒來,她無動於衷得很。
委婉表示謝意及歉意,之後,便要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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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不要了?”
不速之客在玄關口換鞋,中間隔著寬敞的會客廳及餐廳。沈羅眾又站在那裡門神般地擋著,棋牌室這頭的人基本上聽不到什麼言語。
隻看到他老沈認真送豔遇的樣子。
對方說了什麼,最後轉身告辭了,連同那隻貓。
老沈折回來的時候,手裡還提著那袋煙酒。
馮鏡衡叼著煙,靠在門框上,說話的動靜牽扯下一截煙灰,“我的地方我的人情,最後全是你的了。”
沈羅眾便把手裡的荷花煙和五糧液轉贈給他,“喏,給你了。”
馮鏡衡冷淡看完笑話,順手把手裡的煙頭按滅在一株就近的盆景粉鵝掌上,轉身回牌桌。
其餘三個都一條聲地揶揄老沈,“這是來活了啊?”
沈羅眾天生一雙做餐飲人的慧眼,見得多了倒也不大貪新鮮,幾分慎獨的清高味,這也是他能和馮鏡衡最玩到一塊的緣故。“別胡說。人家再正派不過的一個女生,該是遇到什麼事了。”
這這憐香惜玉的老沈,聽得大家掉一地雞皮疙瘩。
反矯達人馮鏡衡倒是要別苗頭了,他一面做牌,一面狐疑地問老沈,“遇到什麼事了?”
“二十來歲的小姑娘沮喪的能有什麼事,失戀、失業,總不會失婚吧?”
馮鏡衡懶得接話。無論哪一種失,這個檔口還不守好錢財的,譬如她的一袋煙酒,那麼總歸都是腦子不靈光的。
說話間,他這一手牌倒是順得很。沒幾把就自摸了。
馮鏡衡把胡的牌,一一推倒在手邊,公示他的勝利。邊上的老沈這時候從他的古道熱腸裡收回心思,要拱走馮二,由他玩幾把。
馮鏡衡睬他呢,“你還真把我這裡當你後花園了!”贏了牌也沒叫他順氣,反而耿耿於懷,說給大家評理,“開我的門行他的方便,最後全是他沈羅眾的恩了。他好會做人,啊?!”
老沈摸準馮二不會真置氣,隻和他說笑。迎來送往的人,自然最會洞察人心,“大概我說幫你找你們家的孩子,人家小姑娘誤會你是有家室的男人。自然得守分寸,人走前謝過了,謝謝沈先生和您的朋友。”
“‘您的朋友’?我還沒死,謝謝。”“朋友”本尊沒好氣。
引得哄堂大笑。
然而,馮鏡衡終究由著狐朋拱走了他的位置。坐到邊幾上,看他們玩。他手上一包快要見底的煙,家裡老頭桌上順來的,剛好也是綠底硬盒的荷花煙。
第5章
農歷五月二十二,小暑剛過,是日周日。
慄朝安今天上午衛生院休息,他在家裡炒焦屑。小麥慢焙到熟,最後打磨成粉。從前戰亂飢荒的時候,這東西拿熱水衝調最最頂餓。那時候還有個俗話,六月六,吃焦屑、貼膘肉。
如今日子好了,早沒人餓肚子了。他們這代人都不吃的東西,更何況再年輕的小輩。清圓倒是個例外,她小時候在鄉下奶奶家吃過,偶爾有飯店拿這個作飯後甜點,標榜粗糧健康。她饞這口了,慄朝安就親自弄給她。
快到六月六,正巧他今天有空,就多炒些。
前妻向項到的時候,他鍋裡的小麥正炒到火候。這味道對向女士而言,就是鍋焦了。她把她那個老花腋下包往桌上一扔,徑直往廚房裡衝,見到慄朝安人,張口就來,“我跟你這種天塌下來都要先把飯吃了的人,真是沒話說。”
灶臺前的人頭也沒回,先是有條不紊地把火關了。計算著鐵鍋的餘溫,最後,把焙熟的小麥一一倒了出來。
移動門外的向項兩手叉腰,來的急,她開車也折騰了一身汗。來回踱步間,進來洗手、撕紙擦汗。掉頭就要他不要折騰了,“你把那姓季的喊過來。”
慄朝安:“喊過來幹嘛?”
“幹嘛?!”向項氣得頭一歪,質問他的話,“他把你女兒甩了呀!慄朝安,你是天天給人開藥,自己也藥不能停了是不是!腦子壞掉了啊!”
外頭九點不到。鋼宗镬子煮的南瓜小米粥晾得正正好,老慄問她,吃早飯了沒,沒吃來點。“十點我還約了人來。”
向項顯然火沒下去,才要補罵什麼的。
慄朝安指指某個房門,“還睡著呢。你舍不得你姑娘你就喉嚨小點。”
向項不服氣,也終究壓低了嗓子。執意老慄把那個季成蹊喊過來,“分手不是這麼好容易分的。”
“那要怎麼辦?去把他打一頓,還是把他們家砸一通。”
“嗯吶,慄朝安,你是怎麼能處處都做到這麼泥人沒脾氣的啊。你女兒……”
“分手是你女兒提的。”
“他季成蹊不幹下流事,圓圓會提分手,我不相信!”
“我的意思是,他下不下流,圓圓已經和他分手了。這是她的決定。”
“決定什麼了。哦,就決定就沒事了啊。”向項氣得按太陽穴,恨鐵不成鋼,忍不住地罵罵咧咧,“你們男人真是烏鴉一般黑啊,這個時候了,還能替著說幾句是吧。”
慄朝安看著眼前人又開始犯那個目中無人的病,幹脆不招惹她,從廚房裡頭出來。向項追著也跟過來,一副我話還沒說完你走什麼走的氣焰。
“你把他喊過來,我倒要聽聽,他分手的說項。這五六年就白跟他了是吧,他季成蹊是怎麼好意思的啊,他白讀了那麼多書了,吃著碗裡看著鍋裡,這種爛品性……”
“好了!”客廳沙發邊上,給耳邊風地沒陣仗的慄朝安這才斷喝了一句,嚇得向項肩上一抖,“跟什麼跟,這叫什麼話!自由戀愛,合則來不合則散,跟他什麼了!”
隨即慄朝安再補一句,“你都知道他是個什麼人了,還和他扯什麼皮。要他上門幹嘛,要嚷得街坊四鄰都知道嘛,啊!”
向項這才有點回過神來,仍舊氣不過。她是女人,裡頭又是自己的女兒,冷不丁地出了這樣的事,她這個心跟熬油一樣,隻恨那個季成蹊。也恨自己,沒長眼睛,沒看透那個人的本質。簡直比吃了蒼蠅還惡心。
稍微平心靜氣幾秒鍾,再輕聲問老慄,“到底是怎麼發現的啊,是圓圓撞見了……她前些天光問我男女微信的事……”
慄朝安昨晚沒睡好,一早起來就頭疼,他戒安眠藥好多年了。眼下,翻藥櫃,找出一顆緩釋片來吃。至於前妻絮絮叨叨的細節,他不予回應。隻告訴她,“夜裡她起來,一個人蹲在冰箱門口,三點多,吃了兩盒冰淇淋。”
慄朝安這麼說著,向項的眼淚就下來了。氣不過,咬緊牙關,罵眼前人,“你去打他一頓,我才服你。”
慄朝安抽一張紙巾給她,隨即冷冷淡淡的口吻,“嗯。說不準,我哪天不幹了,我就去一趟。”
向項拿紙巾捂臉,瞥老慄臉色陰沉沉的,不再說話。畢竟,從前他自負意氣的代價太大,向項覺得他這都一把年紀了,還為難他幹嘛。
客廳吊頂上的風扇開到最大。哗哗地,晃得她眼花,也有點迎風淚。她要他把頂扇關了,開空調。
就是這個時候,慄清圓起來的。
廳裡兩個人跟作賊似的,各自錯開些距離。向項率先和女兒說話,“我們吵到你了?”
慄清圓第一時間往衛生間去。一面走,一面搖頭,“餓了,也要上廁所。”
向項怪她,“哪有人家吃和拉一塊說的。”
慄清圓洗漱出來的時候,慄朝安已經把早飯端到桌上,破壁機裡正在打炒熟的小麥,為了口感更好些,還加了些核桃裡頭。
他問女兒,“吃粥還是吃焦屑?”
慄清圓回房拿手機。向項瞥到她蓬頭之下,兩眼烏青,還有夜裡貪吃,臉上的浮腫。一時氣也一時心疼。終究,她熄火、妥協了,妥協了慄朝安的無為之道。就算把那個季成蹊喊過來,罵一通還是打一通又能怎麼樣。鬧掰的感情能回來?女人看重什麼,向項再清楚不過。
坐到桌邊,慄清圓表示兩樣都可以來點。她好餓。
向項這麼多年都是秉持養生之道。她也一向督促女兒,少貪吃那些低級碳水。圓圓在她那頭,早飯從來不吃稀飯粥這類升糖尤為快且沒什麼營養的碳水。
無奈,慄朝安他就是個土的。向項越不信奉的,他越擅長。
圓圓挖鹹鴨蛋弄得筷子上的油都流到手上來,向項扽紙巾給她,也嫌棄得很,“少吃點鹹啊,臉都有點腫了。”
故作鎮靜的人不置可否。隻問向女士,怎麼有空過來了,周末島上生意該是很好的。
向項歸歸齊頸的短卷發,陪著女兒裝糊塗,“找你趙阿姨喝早茶的。順道來看看。”
頂上的風扇還在呼呼刮著,她瞥一眼老慄。後者即刻領悟,說早上才拖地過一遍,由著地磚散散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