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仁路卻不是一條路名,當地人都知道。此處上個世紀是爿花園洋房,不乏一些要員府邸。如今對外租賃徵用為公館、地標商業區。沈家攬下這一處原先是一座民國女校,招徠做起餐飲項目。
沈家飯店後面一棟別墅樓便是馮鏡衡的。確切地說,是他父親租下的。當年他母親在這棟別墅樓出嫁,老家那頭親戚多,馮釗明這才出手闊綽地租下這棟樓供妻家盤桓一陣。
婚後家庭和睦,生意順風順水。馮釗明迷信這些,又為了對妻子表忠心,這才這麼多年始終沒放棄這處的租賃權。寧願冤大頭地租著,充當馮家產業。
久而久之,便成了馮鏡衡談事也作吃喝玩樂的“招待所”。
他與老沈認識的契機便是這前後挨著的“街坊情”——
飯店有客人中途離席出來幽會,不但摘了馮家院子裡自種的石榴,還在隱蔽樹下行那苟且之事。馮鏡衡來別墅,車子剛熄火,推門就看到了這對翻牆過來的男女。
當即報了警。
沈羅眾出面調停。一個勁地給馮鏡衡賠不是,也知道他老頭子的名號。彼時馮鏡衡才剛過二十,老沈還大他幾歲,卻沒有他馮鏡子精明。飯店這個少東一味地求情,交涉個不予追究。
馮鏡衡見那女事主全程沒露面,先前草草打發走的男方又年紀不大的樣子。於是刁鑽耍滑的他看熱鬧不嫌事大,張嘴就詐沈羅眾,“這是件金主糊裡糊塗被背刺且戴綠帽子的出牆事故?”
沈羅眾一時面上沒瞜住,還沒說話呢,馮鏡衡冷哼一聲。顯然,他猜中了……
這事最後以沈家飯店連續七八頓的免單不了了之。馮沈二人也算不打不相識。今晚他們在前頭飯店吃飽喝足,馮鏡衡一時手痒,張羅一行人去他那裡打牌。
從飯店去他別墅有一處夾道,這夾道他也跟老沈有過口角。明明這花園帶露天泳池都是他們馮家出錢包下來的,他老沈的客人邪了門地個個不學好,你說你吃飯來的,怎麼吃著吃著總愛解衣裳的啊!
馮鏡衡最會這些說得比唱得好聽的詞。搭子幾個一聽都樂了,老沈附和,“要不怎麼說錢難苦屎難吃的,你們都不知道我他媽天天捏著鼻子都跟些什麼客人打哈哈。”
馮鏡衡左手夾煙,右手端著個他自以為是的煙灰盤。實則是剛才包廂鬥櫥上擺的一隻汝窯香插。
老沈笑他醉了,馮鏡衡不認,走在他們隊伍最末。陰歷五月裡,風裡一陣清幽的百合香氣,時而幾聲貓叫,聲音孤落且滲人。
公館裡不乏一些愛護乃至常常救助流浪動物的客人,馮鏡衡沒這份善心也被公益志願者上門來化緣過。他可以捐款,卻拒絕公益活動宣傳的助養或者領養。理由是他沒時間且鼻敏感。那天那個口若懸河的志願者從起初對他饒有熱情的樣子,最後,扭頭而去。也許在人家看來,對動物沒有憐憫心的,人品大概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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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前頭的幾個男人,不知誰酒多了崴了腳似的,隨後嘴裡爆粗,戲謔馮二你嘴開過光,又說老沈該不會又是你的客人吧。
幾個男人七嘴八舌人牆似地堵在前頭,落後的馮鏡衡也跟上來了。他沒來得及問,目光隨一陣水波漣漪的動靜望去,不算亮堂的夜月裡,四周雲石罩的路燈足以照明,還不至於誰失足落水。
屬於馮家租賃產權別墅樓的露天遊泳池。當初為了防不明白的人,特地立起告示牌:公館內泳池系租賃客人私人使用權。恕不對外開放。
今晚又攤上不識相的人了。
老沈這個大冤種,他為了確認到底是不是他的客人,特地上前幾步,定睛看了幾眼,才看清朦朦夜星裡,是個女的。
隻見那女的在泳池靠邊的淺水區涉水蹚了幾步,像是撈什麼,一把挽在手上,隨即想要上岸。
沈羅眾古道熱腸,也不問緣由,隻俯身伸手,想要搭她上來。“你這是不小心跌下去了?”他沒什麼惡意,隻是一身酒氣地俯身去,難免唐突了些。
水裡的人一隻手裡挽著什麼,一隻手想撐岸施力上來,無奈她今天喝了點酒,手腳軟綿綿的。加上短衫遇水澀在身上,她這樣上去,對著個陌生男人,多少有點難看。
就在她想著怎麼打發這個男人時,好像他的同伴過來了,一陣腳步伴隨幾句譏諷,“我決定了,我要砌院牆,或者把池子封掉。”
馮鏡衡說著,手裡的煙剩最後一口。他懶洋洋往唇上送,不設防地,腳邊有什麼湿漉漉的東西擦過。
他先是一閃,再本能要拿腳去踢的時候,水裡的人喊起來,“不要!”
馮鏡衡被這聲急吼吼的喝止嚇去了幾分酒,他偏頭看去,隻見水裡這位,兩隻手借著岸幫施力,爬了上來。
湿漉一身的人,像個水鬼。袖衫、裙子全沒了原來的樣子,很是狼狽地雙手環臂,防御痕跡地遮住自己。
隨即,她蹲身抱起地上那隻黑黢黢的東西,瑟瑟發抖的一團依偎到些熱氣才發出羸弱的叫喚,“這是隻小貓,它不小心掉進水裡了,我才下去救它的。不是有心下泳池的。”最後一句很明顯是在抱歉。說完稍微抬起目光,看一眼安全距離外的後來者男人。
剛才言語間,她明白了,他是這裡的主人。
馮鏡衡聽後沒多大反應,隻是把手裡的煙按滅在他的“煙灰盤”上。
下水的人以為泳池主人不追究了,才要轉身去撿她岸邊的東西時。聽到這個主人朝身邊人說:“拿條毛巾來。”
身邊人:“我?”
發話的人理所當然,“不然是我?”
馮沈二人鬥嘴幾句,到底老沈還是走開去打電話了。
留陌生的一男一女站著。女生聽清泳池主人的好意,也認清這湿漉漉的衣裳確實寸步難行。就在她再想把手裡發抖的貓暫時放到地上,絞絞裙子上的水時,才俯身,對面的男人出聲,“別動。”
女生仰頭看他。
馮鏡衡這回借著路燈,約莫看清冒失者的輪廓與長相。他的話與之無關,“你還是抱著,別又掉下去。”
向來人五人六的馮鏡衡,拒不承認,他其實有點怵這些皮毛畜生。
第3章
今晚是慄清圓的生日。
也是她和季成蹊分手的日子。
一周前,院裡另外一個住院醫出了點事,打電話給季成蹊要他幫忙回去值個夜班。他走得匆忙,筆電上登錄的微信忘記退出了。
彼時他們就在茶幾邊吃外賣,慄清圓吃完收拾餐盒,順便幫他把筆電關機收好時,正好看到微信對話框的某一欄,有最新進來的消息,提示的紅點,瞬間沒了。
昭示著季成蹊手機端幾乎秒讀。
對方問他:好看嗎?
是一件裙子新上身的分享。
季成蹊:嗯。
隨即,他好像想起了什麼,下一秒,慄清圓這頭看到的就是微信已退出登錄的系統提示。
一直挨到今晚,季成蹊特地騰出的時間,飯店也定在沈家飯店,有她最愛吃的臭苋菜梗燒臭豆腐。這道雙臭,對季成蹊來說簡直是黑暗料理。無奈,慄家父女都愛吃。
季成蹊即便為女友慶生,也還是遲到了。他坐下來第一句便是對不起。
慄清圓點了滿滿一桌子菜。季成蹊家裡中產,對女友也一向很大方,但是飲食方面,他們一直默契地光盤行動。今天她生日,開心多點點也沒什麼。隻是,“待會打包帶回去,你一個人吃得完嗎?”季成蹊道。
慄父是個很刻板守舊的人。他鮮少在外頭下館子,圓圓帶回去的吃食更是一應覺得不幹淨。
“吃不下就不要了。”慄清圓冷冷應答。
季成蹊隻以為她生氣他遲到了,連忙拿出他的禮物,是對大點位的澳白素釘。他知道她下周要陪某品牌汽車的高管去S城訪問友商工廠,“那時候戴,最配你。”
壽星摩挲著這打開著的天鵝絨耳釘盒。她媽媽愛給她搭一些珍珠首飾,也很擅長拿最樸素的衣服來調和珍珠過於寶氣的隆重感。
慄清圓母親是那種在穿花蝴蝶場合穿半舊禮服也能遊刃有餘的女性。
兩日前,她問媽媽:一個男士在怎樣的心理下,才會誇你衣服好看?
向項怪女兒大驚小怪,誇你衣服好看你就自我驗證起來了啊,你好看還不是應該的。真是的。
向女士回頭還要鄙夷一句:咱們東亞女人真的好愛拾男人的小恩小惠。
慄清圓沉默片刻,繼續:我是說,普通男女間,會在微信裡問答衣服好不好看這些嗎?
向女士一聽,從瑜伽墊上起來,決絕的口吻:當然不會。
圓圓,你這是怎麼了?是季成蹊那小子對不起你了?
那晚從重熙島輪渡離開,慄清圓便下定決心了。因為她在某一個瞬間,從媽媽口裡輕飄飄聽到合理的猜疑時,她才認清一個事實:原來她真的很普通。原來她並沒有很幸運一次就遇到忠貞不渝的人。
好友孔穎聽聞清圓的告解,質問清圓,你為什麼要在這裡猜,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地問他。
這就是出軌啊!
慄清圓按住孔穎要給季成蹊打電話的手,“我隻是需要想清楚。因為我不想聽他辯解,我再和他見面一定就是去分手的。小穎,我隻是受不了我……看錯而已。”
闔上天鵝絨的耳釘盒,下定決心的人漠然開口,“你買過同款給別的女生嗎?”
對面人很明顯地一怔。
接下來的擺證據、講事實,清清楚楚。
那條微信的問與答,被慄清圓及時拍到自己手機上了。對方是誰,她絲毫不關心,她隻關心,“如果我沒有看到,你還要騙我到什麼時候?”
“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哪樣。你盡管說,我在聽,季成蹊。”
“……我和她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那是你們男人的鑑定標準。如果我這樣和另外一個男人來往,我是死活講不出這句什麼都沒有的。”
季成蹊一臉鐵灰並沉默。
就在這沉默的幾十秒裡,慄清圓做出了最後的決定。“分手吧。”
他與她高中起就遙遙追逐的十年,在慄清圓26歲生日的這天,畫個句號,也算是告一段落。
季成蹊向來反感公共場合大聲喧哗、甚至宣泄個人事務的那種情緒不穩定的人。
此刻,冷靜的他有點不認同不接受。當著她的面,把那個女生微信刪掉了。也把手邊準備給慄清圓父親的禮物拿到桌面上。“圓圓,我很清楚自己要什麼,我從頭到尾,隻愛你,隻想尊重你的父母……”
慄清圓端拾起碗筷,大口吃起菜來。她想試試做個不自律的、貪吃的人,到底是個怎樣的感覺。直到他們的季校草,季醫生說出這樣可笑的話時,她是一口都咽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