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氏一族被處置,左妙君也坐不得皇後之位了。
她要出家,我便為她建了一座道觀,讓她清修。
「陛下,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年大雪,你在昶湖遇見了個小女孩?她母親帶她去神醫那兒求藥,你與她在梅林中下棋。」
我驚訝地睜開了眼睛,看著左妙君的容顏,她與當年變了許多,也許是年歲有些久遠了,我不記得她的臉。
隻是依稀記得,那是一對荊釵布裙的母女,走投無路才來求我爹爹。
我跟著爹爹隱居,少有見外人,更別說是同齡的女孩,於是在梅林烹茶設棋盤相待。
那小女孩棋術並不高明,隻略微知道些入門的規矩。
我也不在乎這些,甚至教她如何走下一步,如何才能擊敗我。
「你放心,我爹爹心很好的,他會救你娘。」
那小女孩年幼,但已早知世事,同我說她爹進京做高官,不要她和她娘了。
我說:「有朝一日,我入朝為官,若見了他,我替你教訓他。」
她懵懂地說:「女子不可入仕。」
「不可?我偏要當那個弄權朝野的女子。」
哪怕是以男兒身揚名。
「那我怎麼到時候如何與你相認?」
「我別號『若水』,取自上善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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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那個女孩子同她娘進京尋父,神醫醫得了身卻醫不了心。
第二年的寒冬大雪,她成了沒娘的孩子。
也被她的父親接了回去,養在正妻膝下。
饒是如此,卻也未嘗得到過幾分溫暖。
於那個女孩而言,隻有那年白雪梅林,她才嘗到過一杯溫暖的茶。
後來她吃了很多苦,成了父親的一枚漂亮的棋子,支撐她的是那幾年聲名鵲起的若水先生。
她真的來了,
來替她教訓她那薄情寡義的父親。
到底沒有等來,反而等來了太子大婚的消息。
太子妃姓顧,那年的神醫也姓顧。
她這枚漂亮的棋子有用了,她這些年費盡了心機,也能在父親面前說上幾句話,逐漸有了些地位。
太子妃同意讓出中宮之位,她失望極了,於是當上皇後後處處與她作對。
她看都不想看皇帝一眼,那個狗東西怎麼配呢?
怎麼配染指她的若水先生,他讓她的若水先生成了深宮囚雀。
她一邊討厭極了皇帝,恨不得有機會便要取他性命,在菜中下毒,遞情報出宮,讓父親派人刺殺他;
一邊又對那隻囚雀恨鐵不成鋼,倘有一天那人心灰意冷,應該就會從這樊籠中飛走吧?
這樊籠困不住鳳凰,困住鳳凰的是人。
好在皇帝愚蠢,自己身陷囹吾,便也將計就計,想將心上人逼走。
她好不容易等到那一天,卻等來了一個性情大變的皇帝。
她讓內務府端了綠頭牌去,皇帝翻了妍嫔的牌子。
其實皇帝自登基以來,從未翻過牌子。
幾番試探後,她心中已經明了,皇帝是她的若水先生。
後來,那年梅林中請她喝茶的女郎,真的幫她教訓了她的父親。
哪怕,那女郎騙了她也無妨了。
33.
「陛下,從此你便是國朝的主人,臣妾會日日在道觀中為陛下祈福,祈求陛下平安順遂。」
廢後左氏,法號妙仙師,於京城外流水觀清修半生,樂善好施,收貧苦女孩入道觀出家,可得溫飽。
廢後的馬車駛出了宮門,我在城樓上目送她離開。
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陛下,從此天下都是你的棋盤。」
我本以為,她會喚我一聲「若水」。
齊霖在一邊破壞氣氛:「這麼依依不舍,你留她當皇後啊。」
「我倒是想,她未必留。你這破後宮,人家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那你呢?」
「如果能換回來的話,我馬上跟我爹回昶湖。」
「這麼絕情啊?」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隻是問:「你這一年多,受過多少次刺殺?」
齊霖眨了眨眼:「數不清了。」
「為什麼不跟我說?」
「說了你會赴險,你會時時刻刻擋在我身前。」
「那現在為什麼告訴我?」
「因為我想留下你。」
我白了他一眼:「我現在想走也走不了了。」
齊霖笑得有些欠:「早知賣慘能讓你疼我些,我便不裝了。」
他早年也是如此,裝得雲淡風輕,實則野心勃勃,他母親是得寵又失寵的宮妃,體會過落井下石的滋味,於是更是處處隱忍。
旁人招徠我,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他不一樣,有我沒我都一樣,能招徠便好,不能當隊友也能當朋友。
「若有一天你我對立,隻求先生看著我給你送桂花糕的分兒上,手下留情。」
後來有一年,爹爹叫我回家過年,他竟一路跟到了昶湖,知曉了我女兒家的身份。
於是三顧昶湖,素來習慣了隱忍的人,竟然這麼大喇喇敞開胸膛,不為招徠,隻為求娶。
世人隻知他三顧昶湖,求來了若水先生的輔佐,卻不知是他給我家打了數年魚,極盡討好,我爹才肯把我嫁給他。
我想了想,嫁誰都無所謂,這小皇子長得好看,倒也無妨。
又想著我往後在史書上留下顧照憐是女郎,豈不更加方便了?
如此便嫁了。
無所謂愛與不愛。
現下,到覺得對他有幾分感情。
老夫老妻了,還能離咋的?
34.
我不耐煩處理政務,批那些折子的任務全交給了齊霖,這本就是他的活兒。
我在後宮玩得快樂,其實這些女孩子若是不爭風吃醋,倒也蠻好玩的。
在這四方的囚籠裡,也能出些生機盎然的氣象來。
打秋千、玩蹴鞠,笑笑鬧鬧的。
妍妃是暗衛,神經粗大條,從前的衣裳都是嬤嬤給她配的,她也愛美,看不上嬤嬤的眼光。
於是總央著我給她搭衣裳理妝。
說前幾次我給她配得漂亮,那些嫔妃眼珠子都粘在她身上了。
還說那日她得意忘形露了短,忘了中毒的人應該怎麼裝了,謝我最近心腸好,都沒有怪她。
我問她有沒有想過出宮嫁人。
她往嘴裡塞慄子糕,含糊不清道:「為何要出宮嫁人,宮裡多好,您也從不臨幸我們,也不用帶那煩人的小孩子,養養貓貓狗狗,衣食無憂,不用煩惱柴米油鹽醬醋茶,這日子就是當神仙也不換。」
好吧。
我問過齊霖怎麼逃避侍寢的。
「父皇駕崩,我為他守孝三年,我本想著三年定能除掉左岐的。」
「若是除不掉呢?」
齊霖寫折子的手頓了頓,有些理虧,但他理不直氣也壯:
「那不是還有太後嗎?這麼大年紀了,熬一熬總會崩的。」
又不是他親媽,還老給他使絆子。
好吧。
齊霖寫著折子,春日裡容易犯懶,他寫著折子竟然睡過去了。
35.
齊霖懷上了。
老天爺。
就是那一晚上。
我爹還是很鬱悶,哪怕他生的孩子陰差陽錯成了皇帝,最近他天天在御花園裡釣錦鯉。
本來他應該抱上大外孫的,現在成了大孫子。
怎麼這麼不得勁呢?
我覺得他肯定是想我娘了,於是叫人快馬加鞭將我娘請來。
爹爹就跑得無影無蹤,去享受他最後的逍遙日子去了。
齊霖仗著自己懷孕了,折子也不批了,工作也不幹了,還變矯情了。
時不時眼淚汪汪翻我舊賬。
我問他:「你怎麼接受得這麼快啊?」
他說:「難道女子不是第一次適應身懷有孕嗎?這有什麼不好接受的。
「更何況,這是上天給予我們的恩賜,是我們的孩子又回來了,孩兒這次不選阿娘了,阿娘壞,阿爹好,阿爹心疼孩兒。」
我想起我當初失去的孩子,知道他又在翻舊賬,於是指著他的小腹道:「阿爹好你就跟你阿爹過去吧,都怪你阿爹。」
我批折子的手速飛快,有時難免消極怠工,於是有朝臣看到自己的折子上,紅筆朱批一個龍飛鳳舞的——
閱。
36.
有一日齊霖突然想到我當初與左妙君春風一度。
氣得淚眼婆娑,睡著了又氣醒了。
我隻能抱著他安撫:「都是假的, 沒有什麼春風一度。」
她給我下藥,卻不想我舌苔底下含著一顆清心丹, 那茶水的藥性已經解了大半。
我黃雀在後,早便下了更厲害的。
我爹出品, 必屬精品。
能給她制造出幻覺,還能讓身上起像曖昧痕跡一般的紅疹。
雖不能迷惑得徹底, 至少也能扔出去一顆煙霧彈。
嘖。
從前怎麼不見他這麼愛哭。
好像之前也挺愛哭的。
我聲名鵲起之時, 曾被王公貴族邀去看一場人獸鬥, 看到一半我便心情壓抑出去散心,正巧遇上他一個人, 看著人處理從鬥場上拖下來的殘破的身體。
給了錢讓他們好好安頓,那屍身也免去了被席子一裹扔進亂葬崗的結果。
轉身過來就哭了,哭得正歡呢, 看見了我, 於是紅著臉慌忙逃竄。
還有一次, 是他在先帝面前得了幾分顏面, 當監斬官, 監斬一家老小。
臺前倒是能忍, 下了監斬臺,哭得昏天黑地, 病了好些日子。
若非如此,我也不會輔佐他。
他會是個明君, 出身微末, 心懷仁善, 和那些早已被腐朽到麻木不仁的貴族不一樣。
能體恤人間疾苦的皇帝,才是明君。
37.
這年初雪,齊霖生下一雙龍鳳胎。
我陪他生產,他疼得面色慘白, 生下了這一雙兒女。
女孩兒像我,男孩兒像他。
兒子很黏我,喜歡哭,總要我抱。
要不是看在他頂著我的臉,我真想捶死他!
「「「」胡說,我小時候哪有那麼不苟言笑。
後來弟弟長大了些, 有一次突然說我不要他,他好不容易選中了我,等了許久才等到阿娘再有寶寶。
雖然不是我生的, 但也成了我的孩子。
我突然有些想落淚。
我的孩兒, 他從未怪過我, 再選一次他仍想當我的孩子。
於是對這個孩子多有憐愛。
所有人都以為我這麼疼愛皇子,會立他為儲君。
最後立太子的聖旨, 送到了公主手中。
從此天下,女子可以科舉入仕, 女子也可為官做宰。
京城外的清水觀, 妙仙師施了三天齋飯, 普天同慶。
齊霖與我十指緊扣,看著一雙長大的兒女:
「阿照,你對我有過男女之情嗎?」
「沒有。」我手中一緊, 嘴角微微勾起,「若沒有,我又為何要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