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期望他接受,我隻是覺得所有人裡,我應該給梁行策一個解釋。
其實我也應該給謝祈安一個解釋,但大抵沒有機會了。
「梁姿宜,為什麼一定要回去呢?」
為什麼一定要回去啊?
梁行策側目看著我,而我仰望著夜空。
如果謝祈安對我沒有那麼好,如果梁行策對我沒有那麼好,如果梁府對我沒有那麼好,我或許也不會心生猶豫的。
我也不會在這兩年裡,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是不是一定要回去,問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我也曾仔仔細細地想過的。
如果我想要愛情,謝祈安已經給我了,那是一個帝王全心全意的愛意。
如果我想要的是親情,作為梁府唯一的嫡女,我已經受盡寵愛。
如果我想要的是權力、金錢、地位,還有什麼比封建社會更好的集權形態呢?
我已經在這樣的時代裡,得到了女子最高的地位。
在這裡,我似乎應有盡有。
我有時候甚至在想,如果這個時代待我再苛刻一些就好了。
因為在痛苦中做出抉擇是不難的。
「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那是絕境之下,社會最底層、最沒受過教育的人都能做出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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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蜜糖之中所做的每一分取舍,似乎都是恃寵而驕、不知好歹、貪心不足……
可是我實在沒辦法啊。
「三哥,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才能理解。」
「謝祈安教我,必須要對那個太監處以極刑,才能服眾。可他犯的錯,在我的觀念裡,遠罪不至死。我無法這樣輕易地剝奪一個人的性命。但理智在告訴我,謝祈安說的是對的,如果不這樣做,我將無法掌控中宮皇後的權力。」
「你看到河川堤壩下埋葬了多少苦吏的魂魄了嗎?我曾讀《石壕吏》而淚下,可我身處高位時,又看到若不是這樣的徭役制度,大壩不成。皇後的身份要我幫助謝祈安,去頒布這樣的制度,我曾經的思想又讓我無法視人命為草芥。」
「我還無法忍受大家視如常規的娶妻納妾、卑躬屈膝,我也不能接受帝王一怒、伏屍百萬。」
「你看啊,在這裡,雲端與泥淖都隻是別人的一念之間,生死不由我。」
「太多了,三哥。」
梁行策沉默了許久,才說道:「如果你認為前世的東西更為合理、更為正確,你為何不加以改進,帶到今生,創造更好的盛世呢?」
我搖搖頭:「一己之力,如何舉千年大旗?」
如果我沒有恢復記憶,也未嘗不好。
受三綱五常教育的我,早已視階級尊卑為尋常。
謝祈安是一位好皇帝,我或許也可以做一位好皇後。
可我恢復記憶了。
我還是記起了一切。
我實在沒辦法啊。
我已清醒,又如何能忍受自己再回到愚昧中去?
我不是別無他選。
我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
24
那天晚上過後,梁行策開始隔三岔五出入長槐宮。
我們彼此極其默契。
他從來不會與我談宮中發生的一切,就像我也不會問他為什麼可以肆意出入宮廷。
梁行策隻會跟我分享他現在是什麼官職,在做什麼事情,同僚又倒騰了那些傻逼的動作,上司有多麼地愚蠢。
間或會問我很多在現代的生活,會關心我在那邊,有沒有愛我和我愛的人。
偶爾開玩笑也會說,真想讓我把他也帶走,去我前世的世界看看。
大多數時候,我與他談的,都是我回到現代後大概會做的事情。
會絞盡腦汁用最能理解的話,去講天體物理是什麼,本碩連讀是什麼,我以後感興趣的研究方向是什麼……
我向他所講的每一個概念,基本都要牽扯出更基礎的概念。
但我們彼此都樂此不疲。
幾乎每次離別,都是依依不舍,意猶未盡。
直到熒惑守心的那一天,我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從白天一直等到了入夜。
小荷和阿角大概早已經察覺到了什麼,一整天都沒有來打攪我。
雖然我說不想讓梁行策來,但我總覺得以他的性子,一定是非來不可的。
可我開始察覺到異動時,也不曾見到他的身影。
說到底還是可惜的,上一次見面時並未曾好好道別。
當時總以為還有下一次的。
我說不清內心還有什麼樣的期待。
其實我隱隱想過,謝祈安應該會來見我的。
可竟然也沒有啊。
再回想起來,醉酒的那天夜裡,竟然是我此生最後一次見他,最後一次聽他喊我的名字。
那時也哪裡能想得到呢?
決裂已是訣別。
也好啊。
最好還是不相見。
25
再睜眼,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眼前是電腦屏幕裡我剛剛寫好的期末論文。
圖形、數據、文字,熟悉到好像我剛剛才敲完它們。
怎麼可能呢,這之間隔了十八年啊。
「恣意,馬上熄燈斷網了,你還不保存一下關電腦嗎?」
「哦,好的。」
隨後傳來室友的聲音,身體的本能反應,已經替我做出了第一時間的回應。
我回頭看著室友熟悉的面容,卻一下子叫不出她的名字了。
這一刻才有了一些真實的感覺。
「恣意,你看著我幹嘛?」
「嗯……你好看啊。」
「切,不要太假好吧,我化完妝你不誇,卸妝了你才誇,不愧是你啊梁恣意。」
熄燈總是來得猝不及防,看著驟然暗下來的寢室。
我開始感到放松。
想象中,總覺得要經歷大風大浪,要有一番波折起伏,我才能回來。
可原來,我隻需要堅定我的內心,我隻需要一直做出正確的選擇,我就回來了啊。
這個世界或許也沒有那麼美好,可是這裡有我人生最初的理想。
26
我按部就班地完成了期末論文,以及相關的實驗、考試。
所有的知識熟悉得甚至連復習都不需要。
考試周一過,便收拾行李回了家。
看著父母的面容,我奇異地並沒有非常思念的感覺。
就好像我確實是上個周末才剛回來過,而不是中間去哪裡,過了小半生。
大學生回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很快就是除夕。
我許久不曾想起另一份記憶裡的事情了,直到此刻看見新年的紅色,才有些恍惚。
我記得在那個世界,也才剛剛過完年呢。
回到學校後,我發現這並不是錯覺,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正在漸漸忘卻那個時空的事。
就像我想起很多畫面,當時覺得痛苦、煎熬的場景,現在竟然已經很難感同身受了。
人生賦予我的奇遇,無論是苦痛還是歡樂,我都不想用遺忘去否認或逃避。
我有一種衝動,想把這段經歷寫成自傳。
於是我提筆,開始敘述我在南淵的十八年。
但是提筆的這一刻,我恍悟。
如果我要的是記憶,這是隻屬於我一個人的。
如果我要示於人前,那麼這隻是一個故事。
故事沒有必要把歲月的細節都寫明白,也沒有必要把我的所有都袒露。
於是,我隻寫了最後兩年裡,一段還算平淡的故事。
27
而在我不曾細細描繪的南淵上京梁姿宜的十六年時光裡,其實發生了很多事情……
我們最喜歡的李家姐姐,這位京城第一美人,在出嫁前的倒數第二個月,被誅三族,滿門男丁抄斬,適齡女郎入教坊司。
沈三娘最為犀利,私下怒罵道,那些曾經登過李家門,可以做李姐姐伯伯、爺爺的男人,皆去了個遍,人心可怖。隻嘆教坊司女子不可自盡,否則累及存世親族。
而這位潑辣直爽的沈三娘,在術數上極具天賦,卻也隻能為族中遠不及她的嫡子做嫁衣,給三十六歲、子女成群的刑部尚書做了填房。
後來刑部尚書犯了錯,新上任的是前年的探花郎,他休了七年無所出的妻子,娶了恩師張中丞剛及笄的女兒。
原配走投無路, 吊死舊居。二人恩愛無比,五年誕四子。
但張小姐福薄, 誕下第五子後沒多久,便香消玉殒。
臨終前我們去看她。形容枯槁, 不似人形。
可我依然記得,她曾在我們年幼時, 意氣風發地笑說:「待將來我及笄, 就去親見南河的江川。」
「我定會設計出夠好的堤壩, 叫那河川百姓不再因洪涝流離。」
「到時,就給各位妹妹們寄我親手繪制的墨圖!」
那時的她顏色正濃, 光芒不可直視。
最後,我們幼時一同進學的姐妹中,唯一踏遍山河的竟然是一開始隻想宜室宜家、相夫教子的蔣姐姐。
她受父兄牽連, 由未婚妻被貶作偏房妾, 跟隨外放的丈夫輾轉多地, 幾年間生下三個子女, 皆送回上京由正妻撫養。
歸京後, 子不識生母, 夫不愛舊色。
正妻命她留於淵北故居侍奉祖宅,我們再未聽聞關於她的隻言片語。
……
我何其有幸, 梁丞相官居高位,不曾行差踏錯;
我為唯一嫡女, 上頭兄長皆與我沒有利益衝突;
幼年金尊玉貴, 後來又是正妻皇後;
這是行軍的規矩,每一次糧草新至,必要敬酒以告神明。
「真嘖」隻是這些背後,又是踩著多少人、飲了多少血,才有我面前這些的呢?
我在南淵半生, 沒有現代記憶,又何嘗不是對我的保護。
如果我帶著記憶而生,我不知道要怎麼面對因為照顧我疏忽,而被杖責身亡的侍女,如何面對身邊好友大多悽慘的一生。
我又要怎麼面對世道的不公、個人的無力……
幸好,回來了。
停筆的這一刻,我感到有什麼東西確實離我而去。
那是一種靈魂裡有東西飄忽而去的感覺。
28
我閉上眼, 放松下來。
發現我自己真的已經全然忘記了。
那十七年裡,與梁丞相、梁母相處的點滴,與梁行策打打鬧鬧的童年, 我另外兩位哥哥的面容, 和謝祈安間的真真假假, 在上林書院刻苦習得的內容,南淵上京一步步丈量過的街道……
全然都忘記了。
我睜開眼, 再看剛剛才寫完的東西,竟覺得陌生。
這些真的發生過嗎?
難道不是恣意年歲裡偶然生出的黃粱一夢嗎?
我釋然一笑。
收拾好東西, 走出圖書館。
萬裡晴空明媚, 愜意怡然。
春風微醺間, 我恍惚看見一個人向我走來,面容有些不可言說的熟悉感。
「梁同學,你好, 見到你總感覺很熟悉,可以認識一下嗎?」
嘖,不認識怎麼知道我姓梁的。
真是老套的搭訕手段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