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王景。
他踱著步子緩緩走近,下巴有些胡茬,一雙眼睛卻亮得嚇人,直勾勾地盯著我,「阿茹,又見面了。」
我沒理他,死死地瞪著他。
「呵,別用那種熱烈的眼神看著我,我知道你想極了我。所以我這才連夜趕過來,連頓飯都沒吃呢。」
「我是想極了你!我想你去死!」我忍不住了,直接罵。
王景笑笑,「既然你想極了我,我更要帶你回家了。阿茹,過來。」
「她不會過去的!」淵堯冷冷道。
「呵,我說鮫人怎會穿過看守闖到我府中,結果讓我知道了一個了不得的秘密。」
「鮫人,居然能變為人身?要不是看到阿茹的鮫人朋友居然在這裡像模像樣地站著,我還覺得荒謬呢。」
「哪裡來的小卒,還不趕快滾出去!找你大人我有事嗎?!」墨玉吼道。
王景唇邊的笑意更加譏诮,「張大人,好一個張大人啊。」
「若這裡的是張大人,那我找到的那具屍首又是誰?!」
話雖疑問語氣,但句句肯定,王景已然發現了墨玉頂替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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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話少說,王景,你想要做什麼?」
王景在唇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對著我笑,「噓,阿茹,別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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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鮫人朋友想怎樣與我無關,我隻是想迎你回家而已。你已經是我過門的妾,此生此世我們都要在一起。」
我一口血湧上來,「你知道我不可能跟你回去。」
王景還是在笑,甚至笑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溫柔,隻是眼底令人不寒而慄。
「阿茹……有些事我不懂,但我願意花時間學習,學習怎麼愛一個人,怎麼對一個人好。你回來,隻要你回來。」
這番話說得艱難,如發自肺腑,卻更加令人覺得荒誕。
這是王公子說出來的話嗎?
真是離奇,真是可笑。
我決絕道:「絕不可能!」
他的笑停住,轉瞬又笑得更加劇烈,透著駭人的執拗,「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啊!」
又陰沉地看向淵堯,「你是喜歡上你身邊的鮫人了嗎?」
「哈哈哈真是可笑,你居然看上一條魚。」
我咬牙,「那又如何?我怎樣與你無關,我就是跟一條普通的魚共度此生,也不願在你左右!」
王景臉上的表情褪去,變得無比安靜。
突然,他抓住了水池邊緣最靠近他的一條鮫人,刀刃已經架在了脖子上。
我和淵堯、墨玉俱是一驚。
「很好阿茹,你做出了選擇。那我要讓你看清楚,你值不值得。」
他手上的刀刃一動,鮫人立刻哇哇大哭起來。
那還是個小孩子模樣的鮫人,在此處關得灰頭土臉,頗為可憐。
「你!」
他冷笑,「反正我在阿茹心中就是隨意傷人,毫無品行可言之人。那麼這個壞人我做定了。
「喂,那邊那個鮫人。
「阿茹跟這個小孩,你選一個吧。是選一個女人呢,還是你的族人呢?」
淵堯欲動,王景手中刀刃用力,鮮血從孩童的脖頸滲出,「小心,我的刀殺人隻是一眨眼的事。」
淵堯幽幽盯著他,地牢內一時間情勢逼人。
「還權衡什麼,看看你眼前這些族人!」
「他們千裡迢迢,受盡折磨,你要讓他們眼睜睜看著族人在眼皮底下死嗎?你要讓他們傷心嗎?」
那些鮫人都眼巴巴地望著,若他們的族人為了人類放棄他們,隻怕會無比寒心。
「這是我們之間的事,不需要別人來選!」
我高聲道,說完便朝王景走去。
走之前我看了淵堯一眼,我望著他的眼睛,突然發現自己什麼也不用說。
淵堯是懂我的。這是我的事,本就與鮫人族無關,更何況,在這朝夕相處中,這些鮫人對我來說已經有了非同尋常的意義。
我就算拼了命向往昔走,也無法超越時光回到過去,拯救阿爹與阿娘。
但鮫人一族就在眼前,像曾經被欺凌的我家一樣,我還有機會見證他們重獲自由。
我對這世間已沒有留戀,唯一希望的就是淵堯和族人重回大海。
我站在王景身側,竟無絲毫悲愴,隻有深到平靜的恨意。
「我過來了,你放了那小孩。」
王景有些驚訝,似沒想到我會主動過來,「阿茹倒是膽子大了不少。」
他倒是說到做到,將那鮫人幼童推了出去,將我狠狠拽入懷中。
帶著輕笑的呼吸拂過我頸側,他雙臂攔腰縛著我,看著淵堯他們譏諷地笑。
「你看,阿茹,他們還是放棄了你!」
「若是我,不會有絲毫猶豫,我定會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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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竟無絲毫感動,隻是覺得跟這人無法溝通。
隻見淵堯在前方牢牢看過來,面色沉凝帶著壓抑的憤怒,像是即將發怒的雄獅,冷笑道:「選擇?我不會做什麼選擇。
「要守護之物,拼盡一切也會護其周全。
「我會守護要守護的人,我的族人、我心愛的人……全部!」
地牢內似無風自動,在一剎那,我看到淵堯對我說了兩個字。
「等我。」
眼淚一瞬間湧出,我驀地想起了當日在洞穴中淵堯被捕時,隔著重重守衛對我說的,也是這兩個字。
然後他在我陷入絕望的那個夜晚,轟然降臨。
這一次,他同樣會來的。
我相信的,淵堯,我相信。
那邊墨玉已經在僵持之際,給其餘鮫人一一解了束縛,而我在尋覓著機會奪王景手中的刀,為爹娘報仇!
「少主,靠你了!」墨玉焦灼地吼道。
淵堯神情凝重而神聖,整個人宛如被一層奇異的氣場包圍,籠罩在淡淡的藍色微光中,長發飄動如同神明。
他手撐地面,隨即,我們隱約聽到某種轟鳴聲,由遠及近,聽得人心如擂鼓。
「不好了!發水了!」
「救命,救命啊!」
伴著外面士卒驚恐的喊叫,洶湧澎湃的水流轟地湧入,竟是擊碎了木門,呈千軍萬馬、雷霆萬鈞之勢灌入地牢。
這麼多的水,波瀾壯闊如同海浪般的水,看得人震撼不已。
這些水……
我恍然明白,這就是淵堯的能力,控制水的能力!但這麼多的水,竟被引到此處,這該是多麼龐大的力量!
這水摻雜著泥沙的腥味卻無鹹味,約莫是附近江水中的水。
王景唰地拉著我往高處走,來到一處略高的高臺。
我們剛上去,水已經淹沒了大半個地牢!
這麼多的水一下子湧入,呈驚濤駭浪之勢。
像海洋中破裂即將翻覆的船隻,人在其中不堪一擊,隻要被水卷入便立刻被卷走,那些士卒瞬間失去了戰鬥力。
而那些鮫人卻似如魚得水。
他們在水中身姿矯健,無比靈活,像是鳥兒回歸天空,魚兒回歸大海,在自己的世界裡揮灑自如。
而在秘宮外,附近所有百姓都會看到此生難見的奇觀。滔天水柱從江河中升起,竟如通天之橋般,連接到這秘宮中。
而那水柱中,他們偶爾從中看到有著魚尾的人,在其中輕盈地翻越,順著水柱回到江河,沿江河回歸大海!
從被囚,到重獲新生!
我看著眼前的鮫人,無比欣慰地微笑起來。仿佛看到了阿爹阿娘,遠遠地對我笑。
阿爹阿娘,現在應該也很自由很自由了吧。
「該死!這些鮫人都被放走了,要找誰問罪!」
王景眉頭一擰,突然從懷中取出一物,猛地套在我手上,另一頭拴在了牆壁的鐵環上。竟是道模樣怪異的鎖。
「鮫人,停下這水!你想讓阿茹被淹死嗎?!」
他冷笑,「我騎馬日夜兼程趕到,但來之前我可沒忘記打探清楚你們的事。」
「這秘鎖叫心上鎖,是我從術士那裡求來的。這鎖除心頭血外無法解開。不過據我所知,失去心頭血的鮫人是活不下去的吧。阿茹就在這裡,我倒是要看你今天舍不舍得淹死她!」
我拼命掙扎,聞言一震。
眼眶一紅,直接趁其不備,奪過他腰間的匕首猛地一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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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茹,你……」
王景滿目的難以置信,捂著傷處往後退了幾步。
我恨恨地望著他,恨不得剜其肉削其骨。
為何他要盯上我?爹娘因他而死,他強搶我入府,現在又像甩不掉的臭蟲在這關頭折磨我。為什麼我這輩子會攤上這種人?
我的人生已經被毀掉,想讓我屈服於他?這輩子,絕不!
我隻恨被鎖著,沒能一擊致命!
眼看著大水已經淹沒到這裡,王景拖著身軀移到一塊木板上。
淵堯浮在水面,急切地朝我遊來。
墨玉大喊一聲:「少主!」
「墨玉,保護族人回去!」
淵堯已遊到我身邊,託著我的後背讓我頭仰上呼吸。
「這次回去,帶族人往南洋遷徙,務必讓眾人牢記教訓,別再受術士蠱惑!」淵堯嚴聲叮囑,竟是如生離死別。
墨玉深深看了我們一眼,一個猛子扎入水中,跟族中尚還健壯的鮫人,護著那些已經沒有體力的老弱婦孺遊走。
「阿茹,吸氣……」淵堯的聲音似有些抖。
水已經漫過胸口、咽喉、下顎,壓力瘋狂地擠壓著胸腔,連呼吸都極其痛苦。
我努力地吸氣,在水覆過我臉時則屏氣不讓水進入。
淵堯潛入水中狠狠拽那秘鎖,但王景說的沒錯,這秘鎖由術士所造,確實無法解開。
淵堯拽不開,似是感受到我的痛苦,又浮出水面,望著我不知該怎麼辦,臉上是從未有過的驚慌之色。
「怎麼辦,施術已經完成,我無法在這時候停止……」他的聲音在顫抖。
我扯動嘴角,有點想笑。
還是頭一次看見淵堯這麼恐慌。
我用最後的力氣望著他,想把他的樣子牢牢記在心裡。
「沒關系的,淵堯。」
「你走吧。」
我這一生,過得實在苦澀。但和淵堯在一起的日子,卻擁有鮮亮的底色。
從第一次和他墜入大海,在日光搖曳的海中看到豔麗惑人的鮫人對我笑,波瀾壯闊的世界似已拉開序幕;
到後來洞穴陪伴,心有所屬;
到我最絕望的時候,他飄然而至。
我從未想過我的命運,會和一個鮫人緊緊纏繞在一起,如此的驚心動魄。
此生,已足矣。
「淵堯,一定要帶你的族人回家啊……我會很高興,很高興的……」我的聲音已是支離破碎。
「我沒有什麼遺憾,我很高興……」
淵堯眼睛卻已泛紅,「不許說!我不許你走!」
水淹沒過我的頭頂,竟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再露出水面。
我使勁屏氣,在水中最後看著淵堯,等待著死亡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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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見淵堯面露痛苦,隨即是下定決心的狠厲。
我難以置信地望著他,使勁搖頭。
他要做什麼?!
淵堯舉起手,鋒利的指甲如刀鋒般放在胸膛前。
我大為驚駭,想要勸阻他。
張嘴,卻痛苦地吐出一連串氣泡,隻能死死瞪著他拼命搖頭。
別做傻事啊淵堯,你好不容易解救了族人,你要回去,回到你的家園才是!
你怎麼可以在這裡,為一個人類女子做傻事?
淵堯定定地看著我,臉上的驚慌消失,隻剩從容笑意。
我聽見他打趣般的口吻:「小不點,都說了我會護著你,你還不信啊?」
「要是你今日出事,我豈不是很丟臉?」
他瘋了?!
我死死瞪著他,眼淚在水中瘋狂湧出。
他開始割自己的軀體,任由那鮮血蜿蜒流出。
他怎麼可以這樣啊,他怎麼可以留我一個人?
淵堯還在笑,像海洋深處絢爛又破碎的花。
「對不起,原諒我,這一點點私心吧。」
他還在說,像是要把很多話一次說完。
「你總是表現得很堅強,可你隻是個需要人疼的,小不點啊。
「記得你的問題嗎?
「我不想跟你,結成一對……等你回去,找個對你好的人,好好過這一輩子……
「你還小,你還有很漫長很漫長的人生,絕對不要……放棄……」
水中,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聽得我淚流滿面。
「如果有人欺負你,找墨玉幫你,就說是我說的……」
我淚如雨下,搖頭求他不要再說。
我突然明白為什麼他那時候不正面回答我,而是要回去再說。他那麼自信甚至自負,卻暗自做好最壞的籌謀。
可是我怎麼能接受啊,我怎麼能接受。
「阿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