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所有委屈,都可以跟他說。
「我記得小時候我生病,阿娘用帕ţųⁱ子沾了水貼在我額頭上,一炷香就換一次。
「她徹夜不眠地守在我旁邊,等我醒的時候她喂我喝粥……
「她還當掉她本來就不多的嫁妝,買肉給我吃……
「我好想阿娘,好想阿爹啊……」
說著,眼淚越抹越多,我便任憑它流去。
「我爹娘這輩子什麼壞事也沒做過,他們多無辜啊,可他們卻……我是不是錯了,我怎麼這麼沒用啊……」我哽咽著。
淵堯幫我抹眼淚,聲音放得很輕,很輕。
「怎麼會呢?阿茹,可是我最中意的人類了。」
「我怎麼會看上壞人呢?」
他的聲音像是很遠的地方傳來,「你沒有錯啊。」
「無辜的人也會慘死,是因為這世界有人為了自己不擇手段。就像我族什麼也沒有做,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我一怔,心頭緊縮。
鮫人與人類,我與王府,又有什麼分別?
不過都是這吃人世界中被欺壓的那一環。
親人、族人逝去的痛苦如附骨之疽,日夜灼燒著五髒肺腑,如剝膚之痛,令人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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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自怨自艾並沒有用處,唯有奮起反抗,才能將那食人者拉下,才能讓更多同族擺脫被欺壓的命運!
我恍有所感,抹幹眼淚,「你說得對。我不能再哭了,我要振作起來。」
「淵堯,我是不是很沒用……」
淵堯輕笑,摸了摸我的頭,「你才多大,你隻是個小不點呀。」
「要你承受這麼多,已經很為難了。」
他的聲音那般輕,我卻猛地一顫。
胸口似堵著一團棉花,萬般滋味難以言喻。
我突然想起來我才十五歲,有些未出閣的女孩這時還圍繞在父母身邊,可以對母親撒嬌,可以期盼想象著未來的夫君,她們笑起來依然天真爛漫。可我好像已經五十歲了。
可是淵堯居然還記得,也隻有他會這麼對我說。
淵堯緩緩道:「以後有我在。我會護住你,絕不會讓任何人傷你。」
而我也下定了決心。
我看他一眼,抿嘴道:「我也會護著你的。」
他笑了笑,有幾絲打趣,「怎麼護?」
「我會想辦法的。」我認真地看著他,想了想,道:「必要關頭,用我這條命都行。」
話剛說完,頭上就挨了一個爆慄,疼得我輕嘶一聲,「幹嗎?!」
淵堯威脅般地笑,「有我在,輪得到你拼命嗎?」
「小丫頭片子的,瞧不起我啊?」
我……
懶得理他了。
18
連日趕路,墨玉已有疲態。
大多數時間,他都靠在馬車裡閉目養神。
我拿了食物去送給他,他倏地睜眼渾身警覺,見是我,淡淡道:「我不吃,你拿給少主吧。」
「還是吃點吧。聽淵堯說用能力特別耗費精力。你,還能撐住嗎?」
他冷哼一聲,「你用不著關心我,我不需要。」
我眼珠轉了轉,「真的不需要嗎?」
他直接閉眼懶得吭聲。
「哎,淵堯說墨玉辛苦了,他的心都整天為你揪著……」我嘆氣道。
墨玉眼皮子動了動。
「他生怕你體力不支,特地讓我多照顧你。你不要就算了哦。」
說完,我就準備拿上東西走。
墨玉睜開眼睛,已是等不及了,「少主說的?」
「是啊,他說你很重要。但他現在是被困的鮫人,也做不了什麼。」
墨玉嘴角不自覺上揚,又強行壓下來,清了清嗓子,端了端坐姿。
「那好吧,我不能辜負少主的心意。」
我看著他吃,使勁憋笑。
「對了。」他一邊吃,還不經意般地問,「少主還說什麼?」
「什麼?」
「就是,很重要那個。」他的表情好像有些扭捏,看得我想笑。
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臉上露出這種表情,真的令人想笑。
我恍然大悟道:「哦,他說你很重要,他每天都在惦記你,說你千萬不要逞強,現在全靠你的幻化之術撐著,你可千萬不能有事……」
墨玉嘴邊的弧度越來越大,已然是壓制不下去的姿態。
我捂著嘴,想趕緊退出去。
再不出去真的要憋不住了。
「站住。」
墨玉突然把我叫住,眼神復雜地看我一眼,幽幽道:「鮫人首次化形,一般在一個時辰到兩個時辰,往後才可揮放自如。
「可我去營救少主,聽說你被擄進王府,他在一炷香內就完成了化形。
「筋骨盡斷,骨肉重塑本就無比痛苦。
「少主,更是承受了數倍於此的痛苦。」
我聽著,心頭忍不住的酸澀。
這些,淵堯從未告訴我。
他在我面前永遠那麼輕松自如,把我當成需要守護的小不點,可我,除了給他帶點小魚幹,好像都沒為他做過什麼……
墨玉嚴肅道:「你不要背叛少主,否則我會殺了你。」
這是墨玉第一次沒用敵視的口吻對我說話,但嚴肅程度令人心悸。就好像,他曾經這麼殺過一個背叛他的人。
我點了點頭,人隨心動,當即便衝了出去找淵堯。
到他身邊不說話,隻是望著他。
入王府那天,我再也沒有想到過我能有機會見到他。獲救以後,我沉浸在失去阿爹阿娘的痛楚中,將兒女情長壓在深處。
但現在,我隻怕這趟旅程變故眾多,一去不回。
他挑眉,「怎麼了,眼巴巴的?」
我搖搖頭,靜靜盯著他,想把他這副樣子記在心裡。
淵堯見我如此,也含笑盯著我,眼角眉梢全是風情。
半晌,他退下陣來,嗓音沙啞。
「你這小不點,今日怎麼這麼莽?」
他眼神好像有些炙熱,看得我有點心悸。
「我本來就不膽小。」我小聲道。
有些事,我怕不說就沒機會了。
就像將軍出徵前,心儀的女子急切地尋來表露心跡,我也不能再等。
我按下那些不安情愫,鼓起勇氣問:「等我們回來,我們……結成一對可好?」
淵堯不說話,幽藍的眸子盯著我,似有無數情緒湧動。
似要說什麼。
但他最後隻是笑笑,揉了揉我的頭,「回來的事,回來再說。」
我怔住,緩緩點頭。
心頭無法形容的滋味,似是失落。
但很快就壓下了這種情緒,因為眼前有更重大的難關,解救淵堯同族才是最要緊的。
19
車馬向番禺行進,進了番禺後,向關押鮫人的秘宮前行。
據說之前被捕的鮫人被送去都城,由帝王座下的術士進行煉化。
但長途跋涉很多鮫人吃不消,路上折損了不少。後來便將南海郡沿海捕獲的鮫人統一送入郡治番禺,在這裡集中煉化。
煉化……
這兩字聽得人毛骨悚然,竟完全不能和活人聯系到一起。
這究竟煉的是什麼?
而進入秘宮後,眼前所見簡直令人驚駭。
兩側各有幾級臺階,往上來到一處高臺,上放有偌大的鐵質圓盤。高臺下,是座形狀怪異的鼎爐,矗立在圓盤正中央。
鼎爐中火焰洶洶,似從未熄滅。而在圓盤各個方位,每個凹槽上都鎖著一個鮫人,將近十來個。
而那些鮫人……
他們的魚尾被切開,某種暗黃色的液體從中流出,緩緩流到圓盤上,向中心位置匯集,匯入下方的鼎爐。而他們軀幹上遍布觸目驚心的結著薄痂的傷口,看起來竟似被剜肉所致!
所有的鮫人都形容枯槁,奄奄一息,已與將死之人無異!
鮫人,異族也,其壽綿長。
竟被放在此處,活生生地剜肉取脂,煉制某種丹藥!
看得人無比駭然,不能言語。
這些鮫人已無開口之力,但空氣裡似飄蕩著痛苦的哀號聲,悽慘凌厲。
我站在墨玉身邊,看見他望著自己的族人,滿眼血絲,額頭青筋暴出,雙拳緊握能聽到骨節咔嚓聲,痛苦與怒火溢於言表。
那是他們的族人,他們的同胞,卻在這裡任人魚肉。
我此時已經換上士卒裝扮,跟在墨玉扮作的大人身後,不敢回頭看。
淵堯還在外面的囚車裡,跟其他被綁鮫人等待著發落。
若他看到眼前場景,隻怕萬般痛苦。
墨玉站了半晌,對著門口看守的士卒,嗓子眼中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你們出去把門關上,我有要事要做。」
幾名士卒雖不解,依然照做。
墨玉動作迅如閃電,手起刀落間,鮫人一一斃命,沒有一絲手軟。
我驚惶道:「這……」
墨玉神色無比肅穆冷酷,「他們這樣,與死了無異!我族無法容忍這樣沒有尊嚴地活著,我隻能給他們解脫!」
但眼睛深處的紅,難以掩蓋。
墨玉與淵堯之痛苦,隻怕不亞於當日我眼睜睜見阿爹與阿娘在我面前……
我沉重地點了點頭。
出去後,墨玉叮囑手下的人:「你們守好大門,別讓任何人進入!」
隨後便吩咐兩名士卒,帶著這趟行程的囚車向更深處的地牢走去。
慶幸墨玉變化之能神乎其技,加上演技氣勢也頗為精妙,此番路上無一人認出,遇事也靈活應變。
前殿是已經被殘害的鮫人,眼下我們往地牢走去,那裡關押著其餘鮫人。
「好了!你們都出去,看守好大門,別讓一個人進來,這些鮫人我來處置!」
囚車進入地牢後,墨玉冷冰冰地吩咐道。
「大人,這些小事還是我們屬下來處理,您連日奔波,還是早日歇息為妙。徐大人說,明日還有要事囑託於您……」
「我的命令聽不懂嗎?!」
這番發怒咆哮,下屬畢恭畢敬地退了出去。
據說這徐大人是都城派來的術士,主持鮫人煉化事宜。
聽說術士都有超凡本領,若被發現隻怕會很難纏,所以必須在今夜完成行動。
20
「少主,這就是所有族人了。」
這地牢修建得不同尋常,兩側沿牆沿築有水池,牆上有多個手臂般粗的鐵環,每個鐵環上都用鐵鏈鎖著一名鮫人,總計約有幾十名。
那些鮫人看起來並未受傷,隻是面色慘淡,愁雲密布。
「還有一些……」墨玉頓住,低聲道,「已經回天乏術。」
淵堯頷首,眉宇掠過悲痛,似已明白什麼。
他自囚車邁出,原本藍色的魚尾在瞬間化為雙腿,衣衫蓋上,走出的已然是個挺拔卓絕的翩翩公子,滿臉的肅穆威嚴,透著令人震顫的威懾氣勢。
似是戰場殺敵時滿面寒光的將軍,又似王座走下來的君主。
「族人們,你們受委屈了!」
悲痛但更多是慷慨激昂的聲音,瞬間就點燃了地牢。
池中鮫人恍然明白了什麼,一片嗚呼哀哉之聲響起。
「有人來救我們了!」
「太好了,終於有人來救我們了!」
「我就知道同胞不會放棄我們的!」
他們劫後餘生般地喊著,向我們投以無比熱切的目光。這景象即使我一個人類,也看得熱淚盈眶。
「大家鎮靜!我們現在就來救你們!」
墨玉急切地喊,和淵堯對了個眼神,衝到水池邊給那些鮫人解鎖鏈。
鮫人眾多,我也拿了串鑰匙給他們解。
三人配合,應該很快就能解開。
但有一點我尚未明白,解開後如何在眾目睽睽下運送這些鮫人?
這些鮫人都尚未化形,在岸上毫無行動之力,就算能出了這座地宮,又怎麼回到大海?
墨玉說這與淵堯的能力有關,說話時面露擔憂,似也不確信是否有十成把握。淵堯也說他要先掌控好能力,在這裡做最後一擊。
就在我們行動時,大門突然被哐哐敲響。
「大人,有人求見。」
「不是說別讓任何人進來嗎!」
「是位王大人,說是博羅縣屬官。他說有萬分緊急的事向張大人您核實,若是大人不見,他會到徐大人府邸找徐大人,半炷香內就能回到這裡。」
王大人?
我抖了抖,心中有個不可思議的猜測。
但又覺得不可能,他怎會追來?
與其放任對手行動,不如將對手放在可控範圍內。聽說那人孤身一人,墨玉便許他進來。
那所謂的王大人出現在我們面前時,我如同被毒蠍蜇到般,遍體生寒,止不住的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