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堯說這是鮫族的秘密,隻有懷抱對與心愛之人共同生活的強烈渴望,強烈的心願傳達給海神,才能獲得人類的雙腿。
我若有所思點頭,「隻要有心儀之人就行?」
「那男子也行咯?那墨玉現在算不算人啊?」
「……」
11
愛上一人,跨越山海為她而來,著實是件令人心動不已的事。
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麼要獵捕鮫人,明明除了魚尾,他們和人類別無二致,卻偏要殘忍地獵捕,偏要毀了海與岸之間的和睦。
但殘酷,往往不由分說。
我回家,發現家中擺了幾個木箱。
家中器物、金銀珠寶,甚至還有紅色錦緞與頭飾。
阿爹對著裡面從未見過的東西感慨:「瞧瞧這聘禮,王家真是有錢有勢啊!我們總算是有著落了……」
「王公子對你還是很上心的,說不用你為奴,願娶你為妾!」
我難以置信,「阿爹!你讓我去王家?」
去王家,跟死有什麼分別。
是被白布一蒙、草席一裹扔出來嗎,還是連具屍身都找不到地消失?
那王景再疼惜,不也是把人當作隻雀鳥般看待,不想要的時候就狠狠甩在地上,砸得粉身碎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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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那樣的人,怎知道什麼是愛。
我整個人搖搖欲墜,聲音都在顫。
阿爹冷哼一聲,「不然呢!」
「你就不想想你娘?你娘到現在都沒好起來,家裡的藥都要見底了,空手怎麼買?」
「可是,怎麼能去王家……」
阿爹嚴聲厲色,「怎麼,你還想嫁到好人家,跟你一生一世?!
「我們這樣的人家,你一個女兒家能有什麼好下場?
「你能有姿色被王家看上,已經該謝祖宗了,還做什麼白日夢!」
我看著阿爹,眼淚如斷弦般滑落。
因為無權無勢,所以不管如何都不會有好下場嗎?
所以就要嫁王家,任人折辱嗎?
喉頭一陣腥氣,像是剜心刻骨,鮮血淋漓。
阿娘邊咳邊哭,「阿茹,我的阿茹啊。娘寧願死,也不願你嫁過去遭罪啊!」
我哭著扶住她,「娘別這麼說,你要好好的,你必須好好的……」
完事我狠狠抹幹眼淚,讓阿爹把聘禮還回去。
「不就是因為銀子嗎,我會弄來銀子的!更多銀子!」
因為無權無勢,所以隻能任人折辱。
他們都這麼說。
他們說這個世道如此,人若浮萍,命薄如紙。
可是,可我不願意!
我隻是像所有女孩那樣,渴望屬於自己的幸福。
隻是想要那人心裡有我、尊重我,白首同心、攜手與共,為何連這都算是奢求?
我飛快地往海邊跑去。
一直跑一直跑,直到看到淵堯。
他臉上掛著一如既往的笑,「怎的這麼急?想我了?」
我張嘴,話到嘴邊又哽住了。
淵堯倏地湊近,呼吸似打在我耳畔,「有心事?」
我猶豫再三,嗫嚅道:「那個……」
我咬牙,小聲問:「我娘親看病的藥材用完了,可是我家已經沒有銀子了……」
後面真不知如何開口。
淵堯卻神色自若,「是要鱗片吧?」
「沒問題。」
說著他手起手落,從魚尾上拔下了一片鱗片,動作迅如閃電。
我死死咬著嘴,不忍再看。
再回首,淵堯手心已經多了一把鱗片。
鱗片在日光下晶瑩耀眼,但尾部卻有隱隱血絲,看得人心口一陣揪痛。
「你……」我哽咽。
「沒事啊,這是我們的約定。我說了要給你銀子救治娘親,怎麼能讓你娘親斷了藥呢?」淵堯語氣輕松,似毫不在意。
可他也是血肉之軀,他也會疼……
他卻連聲痛也不叫。
淵堯壞笑,「小不點,心疼我啊?」
聽他故作輕松的口吻,我的熱淚如珠般湧出。
還沒滾落臉頰,被一隻手接住了。那眼淚如水珠滾落大海,淵堯的手一抖。
「怎的這麼委屈?」
我哭得肩膀抽,「你,你拔了這麼多……會禿的……」
他笑,「我沒事,鱗片那麼多,不會禿的。」
「那你讓我看看。」
他早就把魚尾藏在了水下,定是禿了不想讓我內疚。
我淚眼汪汪地看他。
他板了板臉,故作正經道:「尾巴是鮫人的秘密處,怎能隨便給人看?」
嗚嗚,他肯定是禿了。
「好了小不點,別哭了。」淵堯無奈地抹著我的臉,「我真受不了你哭。」
他伸出手指按住我嘴角,往兩邊拉。
「笑一個吧,難受的時候微笑,就有力量戰勝所有東西了。」
我努力笑,心中似有暖流湧入。
在心裡期盼著,一切能好起來。
12
這回換了藥後,還剩不少銀子。
我讓阿爹去王府,把聘禮如數歸還,順便送些禮物以示歉意。
架不住我和阿娘堅持,加上我已經帶了銀子回來,阿爹還是同意了。
我去跟淵堯道謝。
準備好的感謝之詞,卻在見到他的時候哽在喉間,最後化作一句 「謝謝」,千言萬語似在其中。
「跟我客氣什麼?」
淵堯驀地湊近我,唇邊掛著促狹的笑,「你救我一命,是我看中的人,自然要想辦法護著你。」
我臉一紅,小聲道:「不行,還是要謝你。」
「這麼謝我?」
他手撐下巴戲謔地看著我,「那你想怎麼報答我啊,小不點。」
呼吸似有若無地吹在我耳畔,帶著淵堯身上獨有的冷香。
連一江春水也被吹皺。
我視線開始到處ẗū₂亂晃。
他一副這次光靠魚幹可糊弄不了的架勢,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得我心如擂鼓。
我咬著唇結結巴巴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哼。
「那個,你……會考慮喜歡人類嗎?」
「什麼,沒聽清。」他好笑地看著我。
我像是心髒被驟地捏緊,臉漲得通紅,眼眶都急得有點湿。
咬咬牙,終於鼓起勇氣看他。
「你要是不嫌棄我是人,我也不嫌棄你是魚,我們倆結成一對可好?」
說完,臉像是要燒出天際。
天哪,我都在說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阿娘知道我這麼大膽表白,非要感慨上一番世風日下,女大不中留。
我不敢看他了。
下巴卻被他的手指勾起,朦朧中,望見淵堯噙著笑,聲音低得像在我心上撓,「小傻子,這種事怎麼該女孩子家說?」
這好像是我聽過的最溫柔的「小傻子」,我有些迷茫。
我怔住,愣愣地看他。
我想聽他說,像幹涸得快要死掉的魚渴望著水。
淵堯嘴唇微動,正欲說些什麼,突然神情變得凝重。
「小不點,你有朋友跟來嗎?」
旋即,幾個人從洞口走進來。
為首的竟然是王景。
他今日竟是穿了身官服,身後跟著一小隊人馬,噙著森寒的笑,「阿茹可真令我刮目相看,就這麼不想嫁給我嗎?」
「我道是阿茹怎麼找的銀子,居然敢私藏鮫人!」
我猛地一顫。
為何,他怎會……
王景身後,藥鋪掌櫃低頭哈腰地走出來。
掌櫃隻看了我一眼,就低下了頭。
「還是王公子……王大人神機妙算。這丫頭賣了幾次鱗片,賣的還是同一種,大人您猜是同一條鮫人的鱗片,果不其然。」
王景並沒有理會,死死盯著我,唇邊的笑像是沁滿了毒汁。
「把鮫人給我帶走!」
我眼睜睜看著淵堯被他們帶走,我使勁地喊啊,求他們放了他,被提著刀劍的士卒狠狠推倒在地上。
王景給了那人一巴掌,目光如淬了劇毒的刀,「誰讓你碰她的!」
鮫人一族若未化形,在岸上幾乎沒有行動能力,淵堯現在根本掙不脫那些士卒。
他會怎麼辦啊,被捕的鮫人會被殺嗎?
可那是淵堯啊,對我那麼好的淵堯啊。
我救了他,但我也害了他……
遠遠地,我似乎看到淵堯動了動嘴,對我說了句什麼。
我發瘋般向淵堯跑去,被王景狠狠禁錮在懷裡。
他縛著我的雙臂,在我耳邊笑,「阿茹敢當著我的面擔心其他男人,是我對你太好了嗎?」
我求他,求他放了淵堯。
如果他對我有那麼一丁點喜歡,能不能放了淵堯。
但他冷笑,「你沒資格跟我談條件。」
13
我被帶回家。
我看見阿爹渾身血汙,頭破血流地躺在床上,阿娘在他旁邊邊咳邊哭,顫抖著用布擦他頭上的血,「醒醒啊孩子她爹,醒醒啊……」
我一口血堵在喉嚨,滿眼似都是血色。
我狠狠咬了王景一口,掙脫他的束縛,朝阿爹跑去。
「爹!阿爹!」
我想搖他又怕他受驚,眼眶的淚已經蓄不住。
阿爹頭上被鮮血染紅,身上露出的肌膚全是青紫,左腿還別捏地彎曲著。我的阿爹啊,他到底遭遇了什麼啊?
為什麼阿爹不動?為什麼他一點也不動?
我撕心裂肺地喊著,扭頭看向王景,已然眼眶欲裂,「你們把我爹怎麼了?!」
阿娘在旁邊哭,「就是去退個聘禮,你們憑什麼打我丈夫啊?」
王景眉宇劃過一絲狠意,厲聲問身邊的小廝:「怎麼回事?」
那小廝諂媚地笑著,「這賤民敢退聘禮,分明就是對大人不敬,想必是管家機靈,給了點教訓……」
「誰讓你們自作主張的!」
小廝嚇得後退幾步,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我搖搖欲墜,心像是被撕成一片一片。
是我,害了阿爹嗎?如果我沒有抗拒這樁婚事,阿爹是不是就不會有事?為什麼我們隻想普通地活著,卻這麼難?
為什麼他們可以草菅人命,還如此理所應當?!
王景語氣沉沉,「跟肖家已經結親,多給些銀兩,厚葬了吧。」
「阿茹失去了爹,入府後,你跟你娘親可以都住在我府上。」
我看著已經沒有生氣的阿爹,隻覺得這人所言句句荒唐。
憑什麼他害死了我阿爹,我還要嫁給他啊。
我死死地看著他,「王景,我絕不嫁你!」
他面色倏地陰沉,又勾起冷笑,「輪不到你拒絕!
「你娘親的病,沒有上好的藥材就能根治?你阿爹已死,鮫人也被抓,你還有什麼辦法弄到銀子?
「入我府中,還可以救你娘親一命!」
我不說話,跟他對峙著。
就在這時,一直在哭的阿娘突然拿起了剪刀。
我看見鮮血在空中迸出,有些噴在我的臉上,原來,血是那麼熱的……
「阿娘!」
阿娘倒在阿爹旁邊,對我笑,「娘去陪你爹……」
「娘本來就快死了,就不再拖累你了……」
我想幫她捂,眼淚洶湧般滾出。
「不是,你的錯,是這世道……千萬,別怪自己,好好活著,去找自己的人生吧……阿茹,我的阿茹啊……」
我滿手都是鮮血。
衣服也染了血,臉上也有血,竟是同惡鬼般,連眼淚都染著血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