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風看著他走遠,平靜地蹲下身子撿地上的紙屑。
「李長風。」我走過去,叫了一聲。
他不理我,我頭一次沒有笑話他,蹲下來和他一起撿,「你又惹你老爹生氣啦?」
他往賢王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冷冷道:「誰惹他。」
我撿起一張碎片,神經一跳。
天下臣服,碎片上就四個字。
我抬眸,撞上他幽深的眼睛,那裡面是少年稚嫩的野心。
我想起他曾經說過他不會像賢王一樣,偏安一隅,胸無長志。
可做個富貴闲人,不好嗎?
遠處的山坡上傳來一聲嘶鳴,將我從回憶裡驚醒,我猛地抬頭,那裡已經沒了李長風的身影。
隻有一個伴讀,慌亂地跑著,撕心裂肺地叫喊:「來人啊!世子墜崖了!」
我向他跑去,摔了好幾跤,一身一腳的泥,腦子好像被慌亂吃掉了,軀殼裡就剩一片空白。
王府的侍衛們把他背上來的時候,我看著他染紅的白衣,哭得心口好疼好疼。
「李長風!李長風!」
他軟軟地趴在侍衛背上,不管我怎麼喊都沒有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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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風!你醒醒呀,你別嚇唬人,我求你了……」
侍衛們一路跑著進了醫館,我緊緊跟著他們,寸步不離,生怕我一走,再見到的就是個沒氣兒的李長風。
沒過多久,賢王滿頭大汗地趕過來了。
他說:「阿倦,你別怕啊,你先出去,我在這兒看看,你可不能哭,一會兒王妃來了,你可要穩住她。」
「好,好。」
我關上門盡力平復,胡亂地抹著臉,抹出個帶淚的笑來,王妃來的時候跌跌撞撞地,幾乎要昏倒在門前。
李長風那血糊糊的模樣,哪能讓她看見啊。
我抱住她,不讓她進去,抽抽噎噎地跟她說:「王妃,李長風沒事,真沒事,我剛剛陪著他一塊兒來的,他還跟我說笑呢,他說就是摔了個屁股蹲,疼一下就過去了。」
她按著胸口,把那些堵住了嗓子的哽咽都按下去,抓著我的手說:「阿倦,你讓開,讓我進去看看。」
「不能進去,王妃,他那麼要臉的人,咱們進去看見他灰頭土臉的模樣,得多傷他自尊啊。」
王妃又推了推,沒了力氣,抱著我傷心得站不穩腳,我心裡兵荒馬亂,卻還是擠著笑,抱她哄她。
我多希望我剛剛說的是真的啊,李長風就是摔到了屁股,拍一拍就好了。
我們在門外等著,等到天都黑了,賢王才出來。
他把心力交瘁的王妃抱在懷裡,拍著她的背,一遍遍地說:「沒事了,沒事了。」
王妃垂著腦袋看不見,可我卻清清楚楚地看見,他滿臉都是淚痕。
李長風的命保住了,就是斷了幾根骨頭,腿上那幾根,再也長不好了。
他醒來已經是三天後,我們都在他身邊,誰也不敢說什麼,但他好像全都知道了,眼珠子都沒轉一下。
「都出去。」
他聲音沙啞,卻那麼平靜,平靜得讓人心裡發慌。
王妃紅著眼睛,強笑著握住他唯一沒被纏著的那隻手,問他:「長風,你餓嗎?好幾天沒進食了,你可想吃點什麼?」
李長風沉默了好一會兒,把手抽回去,側過腦袋不看我們,又說了聲「出去」,聲音已經有些微微顫抖了。
我們怕留在這裡再惹他心裡不快,再擔心也隻能先出去。
那天過後,李長風的房門便總是緊閉著,不許人進。
他身上多處骨折,自己根本就動不了。
即便是這樣,他還是要強撐著,不要人幫忙,那些去給他換藥的下人,一個個都被他趕了出來。
他那麼驕傲的人,被人摸來摸去,抬來抬去的,他哪受得了啊。
沒有辦法,賢王幹脆搭了個小床,住進了他的房間,自己照顧他。
李長風也抗拒,但賢王再怎麼說也是他老爹,是唯一能鎮住他的人。
如此過了小半年,直到他的手好了,能撐住自己了,王爺才搬出來。
他好一些了的時候,賢王請人給他做了一個輪椅,王府裡也有了李長風專用道,避免他出行不方便。
雖然他基本不出門。
他變得十分沉默寡言,常常一個人手持一卷書,在樹下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和王妃有時候圍著他轉,在他旁邊講笑話,他也不理會。
他身體的其他部位恢復得很好,隻有腿,是真的再也站不起來了,不僅如此,一到下雨天還會發疼,疼得一身冷汗。
郎中來看過,開過藥,沒用,還是疼。
他不愛表現出來,可我能看出來他有多難受,陰雨天的時候,他的手常常抓在膝蓋上,忍痛忍得青筋暴起。
我想幫幫他,想找個法子緩解他的疼痛,我這麼不愛看書的人也看起了醫書,試圖找到個治他的方子。
有一天我在樹下看書,李長風不知道什麼時候到了我旁邊,那麼久以來頭一次主動和我說話。
他說:「周舒倦,別看了,用不上的。」
我那會兒不知道他為什麼說的是「用不上」,而不是「沒用」,我隻是高興,因為他肯跟我說話了。
我高興得話匣子一下子有點摟不住,跟他說了好多好多。
他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好像很後悔剛剛為什麼要跟搭理我似的。
我不管,我就要鬧他,把我攢了幾個月的笑話都講給他聽。
我問他:「好笑嗎好笑嗎?」
「……」
他搖著頭,推著輪椅趕緊跑了。
我在醫書裡沒找到什麼方子,能用的郎中都已經給他用過了,倒是在外面聽人說,可以試試蛇毒膏。
我跑出府在找了好幾天,找到了做這種藥膏的人,他斷了一條腿,一瘸一拐的,和李長風一樣每到陰雨天就腿疼。
他說下次再疼,就用這蛇毒膏在手心搓熱了,在疼痛處揉按,會好很多的。
我取了藥膏,高高興興地回府,雖然是晴天,還是想立馬給李長風試試,可才到門口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王府大門外停著幾輛馬車,輪子上都沾著好多泥土,一看就是從遠處來的。
這又不是什麼節日,也沒誰過壽辰,哪來的遠客呢?
我看著那些馬車少見的制式,心裡咯噔一下,有了不祥的預感,慌慌張張地跑進去。
一進門,就看見李長風被許多人圍著推出來了,賢王沉著臉跟在一旁,王妃捂著帕子靠在門邊抹淚。
我腿灌了鉛似的,一步比一步沉地走近他們,也不管旁人,就問李長風:「他們是誰呀?你要去哪兒?」
李長風不說話,賢王拉住了我,說:「阿倦,長風他,要去京城治腿疾。」
這話說得極勉強,去京城,那是治腿疾的嗎?去了京城,他還回得來嗎?
我抽回手,把住李長風的輪椅不讓他們推走,哽咽著說:「李長風,不用去京城了,我找到辦法了,我有辦法讓你不疼了,真的,別去京城了好不好?」
李長風掃了我一眼,淡淡說了句:「放開。」
我不肯,扒住他不肯放。
「李長風,京城有什麼好呀?別去了好不好,留在錦州吧,我以後再也不惹你生氣了,你讓我消失我就消失,再也不煩你了,好不好?」
推輪椅的人見李長風不搭理我,有了氣勢,板著臉訓道:「你這小丫頭怎麼沒完沒了了!」
說著就掰開我的手要將我丟開。
「住手!」李長風回手抓住他的衣擺,手上青筋凸起,片刻後,又僵硬地松開,恢復了冷淡的神色,「我們走吧。」
「李長風!」
我又跑了兩步,被賢王死死拉住了,直到他被推上馬車,賢王府外隻留下一地煙塵。
我在門口坐了好久好久,後知後覺地明白那天李長風為什麼說的是「用不上」了。
他早就知道京城會來人了。
李長風走後兩個月,皇上就駕崩了,那會兒錦州剛好下了第一場雪,一片白茫茫的,很襯這國喪。
皇帝駕崩後第三天,李長風登基,賢王府被圍。
這早就是預料之中的事,賢王這輩子從沒想過當皇帝,老了老了,倒成了個名義上的太上皇。
雖無野心,但太皇太後不放心,太後也不放心,這兩位本來也是冤家,但對於軟禁賢王這件事倒沒有異議。
「沒讓我暴病而亡,太皇太後也算是很仁慈了。」
賢王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輕松,他年紀大了,看得很透,對於自己的命運,早就沒那麼關心了。
他唯一關心的,就隻有遠在深宮的李長風了。
轉眼李長風登基已滿一年,我每天都盼著他能寫封信回來,但每天希望都落空。
賢王說,他就算寫信,那也得先被太皇太後看一遍,再被太後看一遍,長風是個聰明人,他不會寫的。
我望著京城的方向出神,被困在這權力的棋局裡,李長風他,過得很苦吧。
「阿倦,這是長風自己選的路,就讓他自己走吧。」
賢王跟我說這話的時候,正澆著花兒,風吹過,他的白發隨之拂動,一如我寂寞無主的歲月。
「那王家大公子昨天又來府上了,我覺得他挺喜歡你的。」王爺伸了伸腰,ƭũ̂₍笑得很真誠。
「哎呀,我都說了我還是個寶寶啦!」我跺跺腳,跑開了。
自打李長風去了京城,賢王就再沒提過我倆的事,反倒開始留意別家公子,讓我多跟人家接觸接觸。
我自己也知道,我和李長風是沒可能了,隔開我們的不僅僅是山川河流,更是下棋人心中的溝壑。
然而轉機出現在十二月,國喪期滿一年後,宮中開始選秀了。
錦州也要出一名秀女,這個人可以由賢王來定。
這事看似平常,實則是宮裡那兩位老太太掐架,都想找一個炮灰去替自己頂著罷了。
賢王選了一人,不是我。
得知消息後,我跑進他的書房,告訴他,我要進宮,要去陪李長風。
賢王嘆了一會兒氣,勸我,「阿倦,記得以前我問你要不要嫁給長風時,你說過什麼嗎?現在我要告訴你,你就算是嫁個屠夫,也不要進宮,就算是做尼姑,也不要進宮。」
「阿倦,皇宮是個吃人的地方,我好不容易從那兒出來了,長風又進去了,我老了,受不住打擊了,不能把你也搭進去。」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仿佛能從他眼角的皺紋裡看到那些黑暗的歲月,我知道皇宮一定很可怕,可是,李長風在那裡啊。
我說:「王爺,李長風一個人在那裡,他得有多孤獨啊。」
「這是他自己選的。」
「可是,想要陪著他,也是我自己選的。」
「王爺,你讓我去吧,起碼李長風害怕的時候,身邊能有個人,就算什麼忙也幫不上,隻要想著自己身邊還有人,就不會孤單了。」
「王爺……」
賢王聽我說了一晚上,蒼老的眼角沁出朵淚花兒來,終於,他劃去了另一名女子的名字,改成了我。
三月,春寒料峭,我坐上了前往京城的馬車。
王妃和賢王送我到門口,哭得像嫁女兒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