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幸那晚,他躺在床上,眸子裡浮著一抹嘲諷,「你看見了嗎?我是個廢人,動不了,你得自己來。」
他是這世間最矜貴,最不願讓人看輕的人,可今晚卻在他最討厭的我面前自嘲,把自己踩進泥土裡,把心撕開,叫我看看他有多不堪,多可悲。
我曾見過他鮮衣怒馬意氣風發,見過他金甲銀槍睥睨天下,他說要建功立業,要天下臣服。
可就是這樣一個心高氣傲的人,卻斷了雙腿,再不能站立,從此低人一頭。
這對於他,該是何等殘忍。
我默默抱著被褥,把自己卷成一團,背對他淺淺睡下。
「李長風,我不是來笑話你,更不是來招你討厭的,你若不願意,我碰都不碰你一下。」
身後的人沉默片刻,忽然用力將我光溜溜的身子掰過來,他的力氣那麼大,以至於我完全沒有反手之力。
「你躲得那麼遠,是因為厭惡我嗎?」
他咬咬牙,狠狠按住我的頭,強迫我與他相吻,直到我呼吸不上來,直到我們的唇間沁出腥甜的血絲。
我被他揉出了一身的紅印,怎麼也掙不開,終於泄了氣,趴在他起伏的胸膛上淚流不止,「李長風,你這個王八蛋,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我。」
遇見李長風那年,他七歲,我五歲,在賢王府門口,想看兩厭。
那年,他還是王府世子,而我隻是一個侍衛的女兒。
那年,我爹為了保護賢王,自己被山賊砍了數刀,流血而死。
那年我還不大知道什麼是傷心,隻跟叔父嬸嬸們一塊兒跪在那棺椁前,他們哭我也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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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王就在那時候走進靈堂,抱起我說:「阿倦不哭,爹爹隻是睡著啦,阿倦跟叔叔走好不好呀?我們去住大房子,睡大床,好不好?」
我紅著鼻頭問他:「那,爹爹……」
賢王拍拍我的背,紅著眼睛笑,「等阿倦長大,爹爹就醒啦!」
彼時我還不知道,爹爹這一覺再也不會醒,隻懵懵懂懂地點頭,跟著他進了王府,以為等我長大了,爹爹就能來接我。
他說的沒錯,王府可真大呀,好多房子,好多轉角,好多一眼望不到頭的長廊,小小的我站在裡面,就好像一粒無主的沙。
我四處張望著,李長風就在這時進入我的視野。
他是賢王獨子,是這府上頂尊貴頂尊貴的人,一出來,身邊就簇擁著數十個小跟班。
可我眼裡沒別人,隻看得見他,他可真好看呀,眉目間都淌著貴氣,小大人似的負著手,冷冷地看著賢王牽我進來。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好看的男孩子,心髒怦怦地跳得好快,忘記了腳下的路,目不轉睛地瞧著他。
但他一點表情也沒有,他不喜歡我,後面的很多年,他都不喜歡我。
我在王府過得很好,我哭的時候,王妃會抱我,我鬧的時候,王爺會哄我。
他們待我就像待李長風一樣好,李長風吃什麼,我和他一桌,他讀什麼書,我也有一份。
王府請來了教書的夫子,他上課,我也上課,他背書,我也要背,他挨打……不,他腦子好,從不挨打,隻有我才會因為背不熟功課挨打。
我們幾乎天天都黏在一起,但我們形同陌路,他不愛搭理我,若非必要,他絕不會主動和我說話。
小時候我以為他是害怕我搶他爹娘,我還跟他說,我不會跟你搶呀,我有爹,我爹隻是太貪睡了,等他醒了就會來接我的。
他不說話,依舊對我不冷不熱。
後來我明白了,他討厭我就是討厭我,不需要什麼理由。
他怎麼對我,我也就怎麼對他。
花園裡有一顆老棗樹,樹下擺著一張小桌,這是李長風做功課的地方,賢王常常坐在一旁督促他。
後來這裡又為我擺了一張小桌,放上筆墨紙砚讓我亂寫亂畫。
賢王看完李長風的功課,又來看我,指著我畫的兩個圈圈問我:「阿倦畫的什麼呀?」
我抓著毛筆指給他看,「畫一個大棗,給阿倦吃,畫一個燒餅,給王爺吃。」
他樂不可支地哈哈大笑,又問:「那給長風畫什麼呢?」
我看了一眼李長風,他假惺惺地看著書本,眼眸半垂,一副不在意的模樣。
我鼓鼓腮幫子道:「不給他,什麼也不給他。」
話音剛落,就聽見咔吧一聲,李長風捏斷了手裡的筆。
這個人很記仇,我對他好的時候,他半點反應也沒有,我對他不好了,他就要黑好幾天的臉。
這回也是,他那眼睛像是能自動過濾掉我似的,好多天都沒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
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王爺說,我要是不高興了揍他都行,可我不能揍他。
我知道我爹醒不來了,他不會來接我了,我知道現在是寄人籬下,我再不高興也沒資格揍主人家。
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著,我們被春夏秋冬輪番拔著,一截截地長高。
在李長風高我一個頭的時候,他終於要去書院讀書了。
上學的第一天,他顯擺似的帶著小書童,大步流星地跨出門,嚷嚷著終於擺脫周舒倦這個討厭鬼了,好高興。
聲音很大,生怕我聽不見。
我坐在棗樹下哭了一天,但書院不讓女孩子進,誰家的女孩子也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日暮時分賢王來看我,笑眯眯地問:「阿倦舍不得長風嗎?那,等你及笄,就嫁給長風做媳婦好不好呀?」
我的臉頓時紅得像猴屁股,哭得更大聲了,「誰要嫁給李長風呀!我就是嫁個屠夫也不嫁他!就是當尼姑我也不嫁他!我就是跳河死了也不嫁他!」
我說這話的時候,李長風正好下課回來,他看著我,臉紅一陣白一陣的,最後什麼也沒說,咬著牙氣鼓鼓地走了。
李長風一天天地長大,錦州的夫人們也一天天地把他越盯越緊了,有事沒事就要來王府拜訪,順道帶上家裡的姑娘,說是向王妃學學廚藝。
其實王妃哪會什麼廚藝啊,廚房都叫她炸了好幾個了,但人家來都來了,她也沒辦法,她得笑著活下去。
那些人來時,我都不出門了,這都是錦州最最尊貴的門閥,配得上李長風的姑娘,也隻能來自這些人家。
他們知道我的存在,但從沒人拿我當回事,他們都說,世子怎麼可能娶一個侍衛的女兒啊,這種事當個笑話說說就算了,誰會當真啊。
是啊,李長風就是要娶,也該娶個高門貴女,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是個侍衛的女兒。
我有自知之明,我很早之前就明白了。
王爺五十歲生辰那天,大擺筵席,請了好多好多的人,就連京城也有人專門趕來。
那天下著雨,我被淋湿了,落湯雞似的站在廊下擰裙角的水,各家來的小姐們就聚成一團偷偷打量我,捂著帕子躲得遠遠的。
我沒抬頭,餘光瞟著那些明豔優雅的貴女,第一次覺得自己啥也不是。
開宴後,不斷有人引薦自己孩子,李長風就淡淡應著,什麼也不說,王爺也淡淡笑著,什麼也不談。
終於有人急了,忍不住問王爺:「世子如今已有十六了吧?真是一表人才,頗有王爺當年的風範啊,說起來,王爺十六歲時,好像已經娶親了。」
王爺喝了一口酒,笑眯眯地說:「王大人記性真好。」
「哈哈哈,我追隨王爺這麼多年,自然是記得很清楚的。」
那王大人賊兮兮地瞧了李長風一眼,又道:「世子如今也差不多到了婚配的年紀了,不知道王爺可有什麼意向?隻要王爺開口,下官願為王爺效勞。」
王爺察覺話茬不對,半垂著眼皮道:「長風還小,不著急。」
話都說到這地步了,還有人沒臉沒皮地搭茬,說世子呀,真是一看就讓人好喜歡,也不知道世子這樣的人物會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王爺還是笑,敷衍著過去了。
陸安候夫人瞟了我一眼,笑眯眯地探話,「我在京城時聽人傳謠,說世子將來要娶一個侍衛的女兒,唉喲,怎麼可能嘛,我當時就罵了她們一頓,叫她們不要胡說,世子要娶親,自然是要娶個門當戶對的,怎麼可能隨便一個什麼女子就行呢!太荒唐了!」
她一邊掩嘴笑,一邊骨碌碌地轉著眼睛,觀察王爺的反應。
我和李長風一齊僵住了,誰都沒有吭聲,王爺轉了轉酒杯,抬頭笑道:「不是謠傳。」
席上眾人齊刷刷地抬頭,齊刷刷地張嘴道:「啊?」
王爺好笑地看了他們一眼,指了指我,說道:「這就是那個侍衛的女兒,也是我想讓長風娶的人。」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驚詫。
陸安候夫人訕笑道:「王爺在說笑吧?」
「哈哈哈,我哪有興致跟你們說笑。」
他將席上眾人挨個掃了一眼,直瞧得他們渾身難受。
「你們說,長風要娶,就得娶一個門房戶對的,可我倒想知道,誰家能與我賢王府門當戶對?」
他盯著那些人,問道,「是你陸安候府配得上?還是你陳國公府配得上?還是你,王大人,你配得上?」
那王大人被他嚇壞了,手裡的酒杯啪地落在地上,咕嚕嚕地滾了好遠。
「不不,王爺,下官對世子絕無非分之想啊!」
王爺看著跪俯在地上的王大人,敲了敲桌子說:「你們得明白,我瞧得上誰,誰才配得上。」
說完,又恢復了那副樂呵呵的和善模樣,「哎呀,總歸這是兩個小孩子的事,也不是我一個人做得了主呀!」
旁人有了臺階下,也就舉起酒杯當什麼也沒發生地敬起酒來。
我看完這一出戲,又羞躁又難受,我被人取笑看輕倒也罷了,誰叫我出身就是如此呢?
但李長風好端端地,被他爹當眾說要娶我這個討厭鬼,一定氣壞了。
我不敢看他,趁著王爺和眾人聊得火熱,想要悄悄起身溜走,卻沒想到一直僵坐的李長風忽然抓住我的衣袖,將我扯了下去。
「別走。」他低低說了一聲。
「嗯?」
他沒再回我,於是我又要起身,這下他直接拉住我的手,將我按在了旁邊。
「不許走。」
他給了我一記眼刀,不動聲色地扭過頭,用隻有我能聽見的聲音說道:「不許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
真是討厭鬼,連逃也不許我逃了。
那些人巴巴地盯著李長風,不是沒有道理的。
當今皇上病多無子,一直有消息說,太後打算在幾位王爺的孩子裡挑一個做儲君,李長風是這些後輩裡最聰慧的一個,很有可能被挑中。
若能把女兒嫁給他,將來可能就是皇後了。
所以,突然冒出來的我,無疑成了那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我看著這一片其樂融融的景象,隻覺得後背發涼。
那天是怎麼結束的,李長風是什麼時候放開我的,我都不大記得了,隻知道那天過後,我倆的關系就變得很尷尬,李長風也變得很憂鬱。
要擱以前,我肯定覺得他在裝深沉,可現在,我開始覺得他的深沉別有深意,是因為不想娶我嗎?
這事鬧的,說得好像我願意嫁他一樣。
我看著他挺拔的背影,心裡想,我真的不願意嗎?其實,如果他不討厭我的話……
想著想著,李長風竟像是感應到了似的,突然回頭看我,然後,抿嘴輕笑。
見鬼了,李長風對我笑了!莫不是中了邪!
我拍拍心口,啪地關上了門。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都不怎麼長個兒了,李長風卻越來越高,越來越結實,春天裡他騎著馬從我身旁飛馳而過,濺了我一身的泥點子。
我看著那矯健的身影,頭一回意識到,我們真的都長大了。
你看,我就不會因為他弄髒了我裙子而生氣了,我知道他心裡有事。
是我問不得,也幫不了的事。
賢王是個好脾氣的人,幾乎從來沒生過氣,可就在前幾天,他發了好大好大的火。
那會兒李長風坐在棗樹下寫文章,我遠遠地看見他們倆面紅耳赤的,好像在爭論什麼。
我不敢過去,遠遠地瞧著,直到最後賢王抓起桌上的紙撕了個稀巴爛,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