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符聞人羽連祖母都沒給,隻給了母親,大夫人心中雖甜便不敢聲張,將這符仔細收起,日夜佩帶。
十幾年過去,黃紙黯淡,朱砂失色。
“便是這個,在守衛夫人。”
等到咒符失效,靈光消散,那陰物便要得逞了。
聞人羽早不記得這個,他隻道母親多病,卻從未想過是有陰物魘害於她,一時心中發緊,這宅中,能害她的還會有誰?
“將屋裡的東西都搬出來,一件一件擺在日頭下。”
聞人羽沉聲吩咐,可院中無人動作,含碧卷香對望一眼,一面答應一面急匆匆派人去稟報國公爺。
穆國公很快來,他眉頭緊皺,隱含怒意:“這又是在鬧什麼?”
聞人羽看他一眼:“國公爺。”
穆國公不由一怔,這個兒子雖在道門,父母親緣皆斷,但一向對他是很恭敬的,還從未用這種語氣跟他說過話。
他先是將穆國公府明面安插在紫微宮中幾人都退了回來,如今又用這種語氣同他說話,穆國公立時放緩了臉色,問道:“阿羽,你既回來,怎麼不先去向祖母親請安,我有要事與你相商,在這裡胡鬧什麼?”
說著目光向小小謝玄掃去,看這二人一身江湖人打扮,心中先自不喜,兒子身在紫微宮多年,卻不跟著紫微真人結交權貴,偏偏就愛與這些人走在一道上。
聞人羽看他臉色,淡然道:“這二位是玉虛真人的高足。”
穆國公自然知道玉虛真人,這京城哪個人能忘了酒香飄三日的事,那幾天人人上朝都醉燻燻的,聖人還因此要賜一壇美酒給玉虛真人。
替玉虛真人和紫微真人這對加起來將近兩百歲的人說和,讓紫微真人將他師兄從沙牢裡放出來。
聖人的美酒剛送到,玉虛真人便憑空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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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國公本沒將小小謝玄看在眼中,聽見是玉虛真人的徒弟,和顏悅色起來:“既是你的朋友來了,怎麼不設宴?也讓阿已與你們一道,你難得回來,正可跟你弟弟親近親近。”
“這屋子不幹淨,我請他們為大夫人化煞。”
“胡說八道,你母親的屋子怎麼會不幹淨。”穆國公眉頭緊皺,盯著兒子,“你莫要聽人胡說些什麼。”
“要麼今日便將這屋子清幹淨,要麼我便接大夫人到山上居住,稟明師父,結廬奉親。”若是原來聞人羽還會好好說明,可事關母親,父親還一味推脫,由不得他不起疑心。
穆國公沒想到兒子會說這樣的話:“你……”他氣得臉皮紫漲,兒子雖然冷淡,可從沒說過這話,他指著妻子,“你的意思呢?”
大夫人自丈夫進院,便一眼都沒瞧他,聽見他問,也還不說不動。
穆國公一拂衣袖:“好好好,依著你,叫你看看有什麼東西!”
謝玄湊到小小身邊,使了個眼色給她:是不是聞人羽他爹要害他娘?
小小一時沉吟,穆國公雖身在高位,可他的五蘊之氣渾濁不堪,比之酒色財氣,四毒俱全之輩也不差什麼,但究竟是不是穆國公想害妻子,等找到那東西,自然就能知道主人是誰。
有了穆國公的吩咐,下人便將屋內有家具地毯俱都搬出來,擺在院子裡。
穆國公沒好看的看著兒子:“怎麼樣,這下你滿意了罷?”
聞人羽又道:“取黃符朱砂來。”
下人覷著穆國公的臉色,看他一點頭,趕緊將二物奉上。
聞人羽對謝玄道:“謝師弟,煩你再畫一次開眼符,我要自己看看。”
這還不是隨手就來,謝玄為了這符的效用強一些,還多念了一段金光神咒,這才將黃符交到聞人羽手裡。
聞人羽額貼黃符,就見這些東西拿出來,有的在太陽底下一照便陰氣消散,有的卻黑氣纏繞難散。
他取過佩劍,走到床前,一劍削掉床欄。
這是黑霧最盛之處。
謝玄撸起袖子幫忙:“你這麼斬要斬多少次,看我的。”
穆國公那倨傲又勢利樣子,叫謝玄十分瞧不順眼,他站在院中,掌前八風凝聚,捉住風刀,猛然劈出。
一張羅漢拔步床,從中間被劈了開來,轟然四散。
驚得丫環婆子紛紛驚叫避讓,床塌了的聲音傳出院門,被子褥子中的棉絮被風擊起,紛紛揚揚,如六月落雪。
穆國公破口道:“如何?鬧這一出可找著什麼了?”
他話音未落,床上的玉枕滾了下來,落到地上,“啪”一聲摔裂了個口子。
符咒效力未退,聞人羽就見那玉枕之中團團黑霧噴湧而出,他舉劍走去,一劍插在玉石裂縫中,從玉枕裡,挑出了一個木偶娃娃。
大夫人直到此時才抖著嘴唇,似乎不信這玉枕裡會有東西,她盯著那個人偶,眼睛一翻,昏了過去。
聞人羽環顧四周,問卷香道:“這玉枕是誰的?”
卷香腳下一軟,跪在地上,半日是一個字也說出來,再看含碧也是一樣。
聞人羽又將木偶舉到穆國公眼前,再次詰問:“是誰的?”
穆國公臉上青白變色,卻一句話都不說。
聞人羽退後半步,竟輕笑一聲,舉著那個娃娃走到小小面前:“桑師妹,天師道中可有道術能追擊魘主?”
穆國公眼睛都不錯的盯著小小。
小小目光中似有輕嘆,她看著聞人羽:“不必找了,那人已經來了。”
聞人羽緩緩轉身,就見垂花門前站了許多人,從祖母到二夫人,再到弟弟,有人驚怒,有人茫然,祖母大聲斥責:“阿羽!你這是在做什麼!”
第77章 骨肉親
小小的聲音極低,她說完似乎還嘆息了一聲,望著聞人羽的目光裡透出一絲憐憫。
聞人羽木然轉身,一家親人都來了,祖母庶母弟弟和未嫁的妹妹們,人烏泱泱站滿了垂花門,和兩邊的抄手遊廊。
人人都用的陌生的目光打量他,幾個妹妹還縮在庶母身後。
聞人羽身後隻有他母親,而他的對面卻是整個穆國公府,耳邊嗡嗡然許多聲音,是老夫人的,是穆國公的,更是丫環的僕婦的,幾百種聲音剎時在耳邊響起。
聞人羽動了一下,千百種聲音頃刻全消,他劍尖上輕挑著木人偶,那人偶做好之後就放在玉枕之中,拿出來還漆色如新。
人偶背面刻著大夫人的生辰八字,人偶的心口釘著一枚小釘。
怪不得母親日日心口疼,吃了多少良方也不見好,若非今日桑姑娘看破機關,隻怕母親就這麼去了,他都不知道。
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卻不知道。
小小扶住大夫人,替她按虎口人中,那東西雖找到了,可她虛耗的精神一時難補。
那個玉枕光可鑑人,顯是已經睡了許多年,木偶娃娃日日就在大夫人頭頂吸她的精氣,已然長出人形了。
小小微微抬眼,望向人群,那個娃娃吸食精氣,修出靈體,本體被太陽直射,竟也不怕,反藏到主人的錦袍下。
這些東西雖不通善惡,卻有靈性,誰是制造它們的人,它們就會去找誰。
謝玄走到小小身邊,他也知道穆國公是權貴,這一家子要打起來,他還能幫幫手,可要是……打不起來,他們兩個外人就成了這些權貴的眼中釘,要護著小小先走。
“我再問一次,這玉枕是誰的?”
老夫人雖頭發半白,但中氣十足,由二夫人扶著她的胳膊,邁下臺階,走到聞人羽的面前:“怎麼?你還要在這家裡殺人不成?”
聞人羽看著老夫人,又看向穆國公,目光在每個人的臉上轉了一圈,又收回來,臉色蒼白,聲音微低,緩緩說道:“九真妙戒,三戒不殺,慈悲眾生。”
他說完這句,穆國公微松一口氣,可到底是在妻子的屋中找出這種東西,他飛快看了妾室戚氏一眼。
這玉枕是聞人已奉給嫡母的,穆國府人人皆知。
這玉枕極為難得,一面是暖玉,一面是涼玉,四季冬夏皆可用,又有安神凝氣的效用,用求這隻玉枕,聞人已費了許多功夫。
穆國公府的二公子殷勤侍奉嫡母,在京中傳為美談。
穆國公飛快掃了小兒子一眼,就見他滿面茫然,又看向戚氏,就見戚氏臉上紅白作色,強撐著端莊,一看便與她脫不得關系。
雖是戚氏做的,可此時鬧出來,大家顏面難看,更損了阿已。
阿已再有不久就要下場科舉,勳貴之中不憑父蔭,而憑科考入仕途的少之又少,是十分得臉的事,不能這時壞了聲名。
“這事我已經知曉,就交給我來料理,阿羽你帶你母親到房中休息……”
“我雖入道門十四載,但每每到國公府來,老夫人和國公總還以舊稱待我。”聞人羽隻當蒙師父賜道號的那一日,才是真的斷盡六塵根,沒想到今日便一去大半。
他這話說得穆國公臉色和緩,還以為他終於轉過這彎來了,連連點頭:“一家骨肉,何必生份,你終究跟你那些師兄師弟不同。”
誰知聞人羽繼續說道:“這玉枕既然無人認下,那我便用我的法子。”
聞人羽用劍尖挑著木偶,走到小小身前,衝她低身作揖:“桑師妹,我想請教天師道中可有反噬一法?”
這句話問得人人心中一涼,誰也不敢信平日裡溫文出塵的聞人羽,能問出這樣的話來。
謝玄挑挑眉頭,他方才還在想,若是聞人羽捏著鼻子認下,那他就是人品齷齪,不值得相交。
要是連親娘都仇都報不了,那還做什麼人呢?
此時看他要硬頂到底,衝他咧嘴一笑:“那是自然,冤有頭,債有主,你想如何反噬,咱們好說好說。”
老夫人氣得發抖,拐杖柱地:“阿羽,你莫要動那糊塗心思,你娘的事,自有我替她作主。”
聞人羽充耳不聞,他一向以仁為道心,此時心內如煎。
不等他抉擇,小小便道:“不必了,不必麻煩了。”
人人目光都看向她,小小輕聲道:“方才一道五雷令符,雖沒打死那東西,可將它打怕了,它已經自行去找債主了。”
說著,她抬起眼來,目光直直望向人群,視線停留之處,那個小人探出頭來,看了小小一眼,又藏到錦袍下去了。
謝玄假裝順著小小的視線看過去,嘖嘖兩聲:“它沒了精氣總要肚餓,別人與它無幹,就隻好吸食主人的,依我看這人至多也隻有十天半個月。”
說著衝穆國公道:“府上得加緊些預備葬事,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