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回頭一看,就見謝玄與小小肩並肩,仿若闲庭信步,時不時還停下腳步,指一指山中鳥雀松鼠。
謝玄見他回頭還問一聲:“這山中的兔子松雞可能獵來吃?”
紫袍道人笑容一滯,果然是玉虛太師伯的徒兒,他十多年前見著玉虛太是師伯,他便吃得醉燻燻的,在膳堂裡大大搗亂了一番。
無論火工道人怎麼解釋,都不肯相信觀中竟沒葷食可吃,拎著小道童的領子,讓他們去給他打山雞吃。
這可……這可真是有其師父必有其徒弟。
紫袍道人笑了一笑:“宮中禁殺生,太師父是長年茹素的。”
謝玄點一點頭,跟著紫袍道人繼續向上,越是往上,越是不見人影,隻聞鳥雀松風,臺頭望去,雲消霧散,就見山頂上一隻巨大的石頭香爐。
他們還未登上卦臺,就有兩個小道童出來:“太師父奉傳召,入宮去了。”
紫袍道人蹙了眉頭,回身向小小和謝玄解釋:“聖人多有傳召,太師父得傳必去,等他自宮中歸來,再帶師叔師姑拜見。”
爬了這麼長的石梯,竟連人影都沒著,謝玄望著山道:“難道還有一條下山的路?”
紫袍道人搖搖頭,笑道:“隻有這一條路。”
可紫微真人究竟用什麼法子下了山,他卻不說。
他不說,謝玄也不問,紫袍道人將謝玄小小帶下卦臺山,告訴他們整座山都是紫微宮的道場,何處殿宇是哪一位真人,一一點給謝玄小小去看。
行到半山,突然聽見琴聲,紫袍道人站住腳:“這是聞人師叔在竹林中奏琴。”
謝玄笑了:“那是熟人,師侄不必再跟著我,我去跟他打聲招呼。”他還想四處走走看看,摸一摸紫微宮中的路。這人一直跟著,著實麻煩。
“這……”紫袍道人也不想帶著兩個年紀這樣小的長輩滿山溜達,拱一拱手,“那就請小師叔自便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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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說話間,小小已然先一步邁進竹林了。
聞人羽坐在大石上,一張古琴擱在腿上,雙目望向竹林幽處,指間輕輕彈撥琴弦。
澹王大船上人員眾多,光是侍女便有百十人,每到港口就要停下補給,多則三五日,少也要一二日。
聞人羽卻急趕著回京城,小船能不停泊就不停泊,反比謝玄他們更快回來,將蕭廣福押解上山。
紫微真人是極喜愛這個小徒兒的,微笑問他:“此番下山,可有什麼收獲?”
聞人羽一上山就先跪在師父面前請安,接著就將一陽觀是如何斂財的報給紫微真人,說完了正事,又將在遭遇了呼延圖的事告訴了紫微真人。
紫微真人一直闔目坐在蒲團上,聞言睜開眼睛:“飛星術竟還留存世間?”說完問道,“你說那是個異族人?”
紫微真人聽見呼延圖生著一雙綠眼,念叨兩聲:“呼延……呼延……”
原來北狄王庭還有活口,喪家之犬不足為慮。
聞人羽又把玉虛真人的事也一並稟報給他,在提及玉虛真人收了兩個徒弟的時候,語意晦澀。
他自小由師父帶大,看師父便如看父親一般,而紫微真人較之嚴父,又多了一份慈愛,對著他心中什麼委屈都能吐露。
可偏偏這件事,不能告訴師父。
他見到了一位女子,對她動心了。
紫微真人一心修道,八十多個春秋隻有此等凡心不曾動過,又早就沒了少年熱血,自然不明白小徒弟話語中的深意。
隻微微笑道:“能叫我師兄收入門下,必是驚才絕豔,你瞧見了有些嫉妒之心也是人之常情。”
聞人羽垂下頭去,他確實嫉妒謝玄,卻並非因為才能的緣故,而是他與桑姑娘一同長大,朝夕相對,同坐同臥,焉能叫他不慕。
紫微真人伸手摸了摸小徒弟的頭頂:“才之不可強也,你已然出類拔萃,大道有魔考,破除心中業障,便能更上一層,這是好事。”
聞人羽心中苦澀,卻不敢向師父言明,又咬牙道:“請師父將穆國公府送來有侍奉徒兒入道的門人,遣散回去。”
紫微真人聽了,良久不語,白眉微垂,隻說了一個“好”字。
朱長文一行人,雖在船上幾番找聞人羽說情,都被他擋了回去,消息一來,就收拾好東西,離開了紫微宮。
紫微真人坐在蒲團上,闔目道:“你番出門,所獲非淺,比為師想的還更多一些。”說著睜開雙目,慈和望向聞人羽,“你走之時,為師曾說過,若能讓我滿意,便賜你道號,如今為師覺得時候到了。”
聞人羽跪地拜倒:“徒兒想勝過心中魔考,再請師父賜名。”
他自入道門以來,一直在等的就是師父給他取道號,他到此時用的還是俗家的姓名,可師父終於這麼說了,他卻不能受。
隻有聞人羽自己知道,讓他輾轉反側的是什麼。
山間霧氣不散,林中飄渺似仙境,聞人羽撥響琴弦就見小小踏霧而來,指間一頓,琴弦倏地斷了。
“桑姑娘。”他一時梗住,不敢再言,不知眼前景象是夢是真。
“聞人羽。”
聞人羽隻聽見她的聲音便動彈不得,想要應她,又怕一動,她就又如夢中那般消散了。
小小不知聞人羽心中百轉千回,她不忘明珠所託,對著聞人羽點一點頭:“明珠讓我見到你,跟你問好。”
聞人羽方才臉紅到了耳根,心口直跳,此如一盆涼水兜頭而下,臉上血色褪盡,他抱著琴站起來:“桑姑娘別來無恙?”
謝玄就在這時跳進竹林,同聞人羽打個招呼:“你倒會找地方。”
向下望去,京城景色盡在眼中,謝玄一把勾住小小的腰,跳到大石上:“你看,那兒還是京城,咱們明兒進京城去,說好了要帶你去最好的酒樓吃席面。”
這是二人剛出村子的時候,謝玄答應的,沒想到他還記得。
小小點點頭,霧色又眸中就隻映出謝玄一個人的影子。
聞人羽收回目光,知道小小沒逛過京城,對他們道:“前些日子是城中的觀蓮節,再過幾日開七星鬥壇,城中都有盛會,極是熱鬧。”
想到上回遊玩出事,聞人羽又道:“京城巡防極嚴,從來沒有不法之事,桑……桑師妹和謝師弟可放心遊樂。”
既拜了玉虛真人為師,那他們就是同門不同宗,謝玄聽見他這一句謝師弟,咧了咧牙,一掌拍在聞人羽的肩上:“多謝。”
宮中鍾聲陣陣,聞人羽道:“放膳了,桑師妹和謝師弟隨我來罷。”
說完拂竹而出,本就不靜的心湖,如有石子投入湖心,泛起層層漣漪,不知何時,才能聽桑姑娘叫他一聲師兄。
三人下得山去,聞人羽輩份極高,紫微宮中禮教森嚴,凡有人經過都要對他行禮,叫一聲師叔。
謝玄小小跟在聞人羽身後,進了膳堂單獨坐一席位。
自有道童送上青菜豆腐,香菇面筋,素菜做得十分清淡,謝玄十分吃不習慣。
他衝小小擠擠眼:夜裡到後山打隻雞吃。
小小回他一眼:不許多生事端。
謝玄隻好悶頭猛吃,一碗不夠,又添了一碗,這沒油水的東西吃幾碗都不飽,小小卻覺得這素菜十分可口,比平日裡吃的還更多些。
膳堂之中總有百十號人,可殿中連咀嚼的聲音都少有聽見,謝玄吃了個半飽,放下碗筷,抬頭就見膳堂門口進來一人。
穿著缁衣道袍,頭戴蓮花玉冠。
謝玄怔在當場,呼吸不由粗重起來,小小抬頭去看,竹筷落在上,一聲脆響。
那人目光滑了過來,僅在小小和謝玄的臉上微作停留,便又轉過頭去。
兩人的目光追隨而去,心中震撼已極,那人活脫就是師父的模樣!
第74章 看丹童
整個膳堂本就秩序井然,落針可聞,竹筷落地的輕響聲引人矚目。
謝玄立時扶住小小的肩頭,假意問道:“可是又不舒服了?”
小小闔上雙目,腦袋一歪靠在謝玄的肩頭,她指尖顫抖,胸膛起伏,加之臉色本就白得透明,說聲不舒服,聞人羽立時信了。
他站起來道:“桑師妹是不是餘毒未清?”
小小搖搖頭,壓低聲音:“一時不適。”
聞人羽眉頭緊蹙,雖小小這麼說,但他恐怕小小中的毒還在體內,對謝玄道:“師父不在觀中,我去請卓師兄替桑師妹診脈,他醫術丹道皆精,比我要強得多了。”
說著將小小謝玄帶到客房,讓道童預備幹淨的被褥來,又返回膳堂去請卓師兄。
房中無人時,謝玄才問:“那人……那人是不是?”
小小躊躇:“我沒瞧清楚。”
人一多小小的眼睛便不夠用了,膳堂之中百來號人,人人頭頂命火閃爍,放眼望去就像點了百十個不同的顏色亮度的燈籠。
看得久了,眼前茫茫一片,一時分辨不出,得近前細看,才知道是不是師父。
謝玄搖搖頭:“不對,這人若真是師父,那紫微宮為何還要通緝師父?”
兩人面面相覷,都無可解,就在此時,門輕響一聲,聞人羽的聲音在屋外響起:“謝師弟,桑師妹,我將卓師兄請過來了。”
謝玄將門打開,就見那位缁衣道長站在聞人羽身後,對謝玄點了點頭。
他白面長須,看上去便養尊處優,雖與師父一般面貌,可瞧著比師父要年輕得多,反而更像道門緝書上畫的模樣。
謝玄兩隻眼睛盯著不放,想從他的臉上找到些蛛絲螞跡,卓道長眉頭一皺,面露不悅,咳嗽一聲清了清喉嚨,沉聲問道:“是誰要看診?”
那付清高倨傲的模樣,與師父千差萬別。
謝玄回過神來,將人請進屋中,小小自被中伸出手腕。
聞人羽道:“桑師妹中過毒,到時便未曾仔細診治,是我用銀針封了穴道,後來雖吃了解藥,也不知身上有沒有餘毒。”
屋中除了聞人羽,餘下三人都不說話,卓道長半眯著眼睛替小小摸脈,他人雖傲慢,但醫術極精,沒一會兒便道:“紙來。”
跟著他的小道童趕緊打開醫箱,取出墨盒紙筆。
卓道長開出一張藥方交給謝玄:“照著這個吃就成了。”說完站起身來,拂一拂衣袍,帶著道童離開了。
師父每回替人瞧病,恨不得把病根病灶全說病人說一遍,再到用什麼藥解什麼症狀,要講得極細致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