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開山道:“既然如此,那就一並押鏢。”
他話說得萬分客氣,待這些三教九流,也並沒有一絲一毫的輕鄙之意,除了有求於人,也是性格所至。
謝玄看鄭開山一伙人,比看聞人羽一行要順眼得多。
鄭開山又道:“今晚就在這廳中擺酒擺肉,等鏢送到商州,再有酬謝。”
話將要說完,外頭才踢踢踏踏來了個老頭兒,穿著一身破爛道袍,頭發花白,背後背著一個酒葫蘆,醉燻燻的往裡來。
腳將要邁過門坎之際,一個踉跄,眼看就要撲倒在地。
謝玄眼疾手快,一把將人扶住,輕輕託起。
餘下這些人,看這老道士都道這人是來騙錢的,並不理會他,老道士舉著酒葫蘆,搖搖半葫蘆酒:“聽見酒字,我這葫蘆自個兒來了。”
鄭開山一笑:“來人,給這位老道長送兩壇子好酒。”
他並不計較老道士無禮,吩咐完了就此離開,手下果然端了兩壇好酒來,一隻壇子總有十好幾斤重。
老道士頭發花白,臉皮有皺,人看上去輕飄飄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又已經醉了,哪還能抱起兩個十來斤的酒壇子。
謝玄眉頭一皺,這堂中人已經散了個幹淨,他正要彎腰替老道士抱酒壇,那老道念了個口訣,兩隻酒壇子騰空而起。
他也不看謝玄,晃晃悠悠往外去,他人往左晃,兩隻酒壇子就跟著往左晃,再往右晃,兩隻酒壇就又往右晃,若非封了口,壇子裡的酒非撒去大半不可。
這樣的術法倒很有趣,謝玄從未見過。
他昨夜才用劍術將朱長文逼到退無可退之境,因他未盡全力,打得半點不費力氣,心中方才生出了一點驕傲自滿之意。
今日就見著個渾身酒臭的老道士,出手便是不曾見過的法術,那驕傲之意又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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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常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果然不錯。
就是聞人羽也有些他不懂的法術,看來是因為他遇上的那些全是膿包,這才贏得容易些。
老道士走了一半,含含混混回頭道:“你要不要吃酒?”
這個老道士,有幾分像師父的模樣,一樣身子輕,一樣頭發白,一樣愛喝酒。
謝玄笑著應了:“好,我也喝兩杯。”
他既吃人家的酒,便摸出錢來置上兩個下酒小菜,回去與小了一聲,又不放心她一個人呆著:“要不然你與我同去。”
小小手裡捏了一雙緞子鞋,搖搖頭:“我不去,你去罷。”
就在鄭家院中,一南一北對門的屋子,小小這裡有什麼異動,他抬頭就能看見。這才放心到老道士那兒喝酒,也好打聽打聽,這種吸幹馬血的,會是什麼鬼怪。
謝玄一走,小小捏著那雙鞋子嘆了口氣,收了她的鞋子,什麼時候才能還禮?
青梅帶了點心和切肉,還有幾件幹淨的衣裳來。
“這是紅姐交待我送來的,鞋子一時也尋不到合適的,這一雙是我的,我看你那雙已經擠腳了,就穿我這雙罷。”
“多謝你了。”小小很不喜歡青梅看著謝玄的眼神,可還是謝過她,那幾件衣裳選得十分精心,連繃腿護腕都想到了。
青梅又道:“你哥哥出鏢,你要是覺得這兒不好,就到院裡來住。”話說完了才想到,謝玄這樣寶貝妹妹,隻怕是不肯讓她同她們一道廝混的。
小小搖搖頭:“我跟著我哥,不到旁的地方去。”
青梅一怔:“你還要跟著走鏢不成?山路水路都難走得很。”說完看小小神色堅定,微微一笑,“你們兄妹真好,倒還像小時候似的。”
說完,自感身世,眼圈一紅,生生把淚忍了下去。
小小記得青梅說過,她是不被嫂嫂所容,她哥哥才賣了她的,小小從來見事極明,此時便道:“你哥哥若是不想賣了你,你有一百個嫂嫂,他也不會賣了你。”
青梅的眼淚終於掉下來,她抬起衣袖一抹,自嘲笑道:“誰不知道呢,紅姐碧檀都說我痴,可怨恨嫂嫂,總比怨恨哥哥要好,我與他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小小想說這是自欺欺人,可心裡又有點明白,她想了想,伸手握住青梅的手掌,用力握了握。
青梅訝然,小小一直少笑少說,還以為她是個極冷情的人,沒想到,也有一番熱腸:“我好得多了,謝謝你。”
小小捏著那雙軟緞鞋,緞面上繡的喜鵲登枝,十分精致,這是小小收到過最好看的鞋子了。
她把鞋子裝起來,並沒有試它。
師兄是絕不分給別人的,便是青梅再可憐那也不成,師兄就是她一個人的師兄。
作者有話要說:紫微宮=仇人,就算聞人羽是天下第一美第一富第一貴,謝玄小小絕不可能去抱仇人大腿,周知。
第43章 押鏢車
謝玄陪老道士飲了兩杯,他一杯酒還沒喝完,老道士已經喝了一壇子。等他第二杯下肚,老道早已趴在桌上,嘴裡哼哼個不住。
謝玄側耳去聽,聽見他說的是:“好一塊豬頭肉。”
謝玄將人扶到床上,替老道蓋上被子,又吹了燈,關上門。
那邊鄭開山辦的宴席才剛剛開始,謝玄也去吃了兩杯酒,同席上人混個臉熟,大家又說了一番齊心協力共同護鏢的話,這才散了。
加上小小和謝玄,本次護鏢的玄門中人一共七位,餘下的除了老道之外,還有一高一矮兩兄弟,和一個幹瘦中年人。
其中那對一高一矮的兄弟待人極是客套,與謝玄還碰了幾杯,可才走到了拐角處,謝玄便聽見那個矮子對高個兒道:“到時候隻顧著咱們那一輛車就成,旁人的死活不需管。”
謝玄耳聰目明,走在前頭聽見了,也不扭頭看回去,這人如此,餘下那個必然也是如此想,到時隻怕人人都自掃門前雪。
商州要道會遇上什麼,還真是無人知曉。
三次出鏢倒也不是無人回來,龍威鏢局商州分號的人,趁著天色大亮去拖馬匹,從死掉的馬身下面掏出一個人來。
人還有半口氣在,救回來已然瘋了,舌頭斷在嘴裡,大夫看了齒痕,竟是他自己生生咬斷的。
原是龍威鏢局中最有前途的年輕鏢師,回來之後便又瘋又顛,絕不敢走到樹下綠蔭處,聽見夜風吹動樹梢的聲音,便嚇得抱頭亂嚎。
鄭開山很有些兄弟義氣,將他養在鏢局裡,替他請了名醫診治,又請了三清觀的宋知觀來喊魂,皆是一點用處都無。
這人還作下病來,隻要看見鏢車上插上鏢旗,便撲地打滾,啞聲嚎啕,不許鏢局中人坐馬走鏢。
從他嘴裡,自然是什麼也問不出來了。
那對一高一矮的兄弟,替鄭開山出了個主意。
矮子道:“人之靈竅便一點靈犀,他靈犀蒙昧,說是說不出來,但他活了下來,就有保命的法門,不如將他帶去。”
他雖不能說話,但他還能走,這回出鏢,就將他灌醉了抬到鏢車上,等走到那一程,他自然就能找到原來那條路。
鄭開山猶豫許久,到底答應了,一口氣給這人的父母妻兒二百兩銀子,就算是買斷了他的性命,這次外出,生便將人再帶回來,死那也是個了斷。
小小收拾好了東西,紅姐給的衣裳她挑了一件髒穿的收下了,青梅給的鞋子她留在鄭家,他們的銀子都被三清觀搜走了,隻有貼身幾兩碎銀,一半補給紅姐。
又預備了一袋面餅兩包醬肉兩隻燒雞,還有尋常用的傷藥。
最要緊的是符咒,竹簍被三清觀的人搜走了,桃木劍謝玄隨身背著,可朱砂黃符都在簍中,他們手上一點存貨也沒有了。
好在這些東西,鄭爺早就吩咐人備下。
尋常走短鏢,不過是帶足食水罷了,這一回卻預備了滿滿一箱子的黃符朱砂線香,連黑狗血都備了幾囊袋,隨他們取用。
謝玄不知這幾人的底細,小小一眼便能看得出這些人是好是壞,她霧色雙眼將這幾人掃了一圈,瞳仁微張,捏了捏謝玄的手。
這幾人中,除了老道士的五蘊之氣是灰蒙蒙,不辨善惡之外,餘下都是黑色,沒有一個是善人。
謝玄拍拍她的手:“咱們不過同路,到了商州便會分開,我們坐最後一趟鏢車。”
一共五輛車,鄭開山騎馬行在最前,餘下的鏢師趟子手一個不少,謝玄和小小頭上壓著鬥笠,又換了龍威鏢局的衣裳,胸前一個“威”字,混在人群之中。
馬隊走到城門口,守城的兵丁俱是熟識的,開門放行,還說了一句吉利話,“祝鄭爺馬到功成”。
謝玄壓低帽沿,無驚無險出了城門,心頭略松,抱著小小放上鏢車,跟著自己也跳上去,神情終於歡快起來:“等到了商州,咱們就坐船去京城。”
他打聽過了,鄭爺的貨是送到商州船隊去的,他們不要金銀,隻要坐上一艘去京城的商船,將他們一路帶去京城就好。
小小點點頭,豆豆從她懷中鑽出來,它連著兩天吃“素”,又成了一條吃不飽的豆,用腦袋頂謝玄的手背,撒嬌似的磨蹭他。
謝玄拍拍它的腦袋,從布袋裡掏出塊餅來,掰一塊給豆豆,豆豆溫馴地從謝玄手裡吃,怕咬著他的手指,腦袋歪了好久才咬著,叼著餅咽進肚子。
謝玄對它道:“留點肚子,今兒夜裡你有吃的。”
商州路途並不遠,隻是押著鏢車走不快,其中一夜得在山間露宿,前三回的車馬,就是在山間出事的。
白日一路無事,趟子手在鏢車兩邊喊著龍威鏢局的號子,聲聲響徹山野。
“龍威虎嘯,請江湖朋友借道。”
這一帶哪個不知鄭開山的龍威鏢局,尋常出鏢並不用這麼叫喊,隻要鏢旗一亮,四方朋友見到旗上的標識,自然要賣個面子。
但既然鄭開山親自帶隊,趟子手便使出全身的力氣,一聲響過一聲,賣力氣給鄭爺看。
謝玄與小小坐在最後的鏢車上,老道士就在他們前一輛,不到半路他就又吃得爛醉,整個人躺在鏢車的箱子上,翻了個身,差點兒滾到車下去。
謝玄躍過去,一把將他託起來,老道士還迷迷蒙蒙,擰開葫蘆灌酒,酒一條線似的灌進他的喉嚨,咚咚咚直飲了半晌。
謝玄好脾氣的扶著他,一是看他年紀大了,二是他有些像師父的模樣,瞧見了便不能不管。
就這麼扶了片刻,謝玄臉色微變,這酒葫蘆不過是尋常大小,似這麼個倒法,早就該一滴不剩。
可老道士這個酒葫蘆,倒了半日還汨汨出酒,好似沒有盡頭,越是聞越是酒香撲鼻。
老道士終於喝夠了,打出了一個長長的酒嗝,紅通通的鼻子動了動,吧唧著嘴說:“好肥的豬耳。”
謝玄見他又露一手,有些尊敬這位前輩,躍回車上,從竹簍中取出一包青醬肉,打開油紙包,放到老道士的手邊:“老前輩,沒有豬耳朵,就隻有青醬肉,拿這個給您下酒。”
老道士睇了他一眼,也不客氣,捏了一塊肉往嘴裡塞,沒一會兒便把一包肉都吃盡了,吮著手指頭把酒葫蘆抱在懷中,又在鏢車上睡去了。
謝玄也不惱,他心中敬佩有本事的人,又輕輕躍回去,旋身坐到小小身邊。
他這一起一落,也被那對一矮一長的兩兄弟瞧在眼裡,紛紛側目,雖不知道謝玄手段如何,就他這一手輕身功夫,那便是少有的。
一直到黃昏時分,鏢車行到山崗前,大隊人馬又停了下來,趟子手道:“各種英雄,再往前便是死人崗,崗上路極難行,咱們先停下用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