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瀚海的病好了大半,都已經能下地走路了。”
金道士一聽,酒還未醒,話已經說出:“這絕無可能,再熬幾日他便燈盡油枯了,就是回光返照他也下不了地。”
金道士回到屋中一看,法陣中刻著李瀚海生辰八字的靈牌竟然倒下了,他反手一抽徒弟的後腦勺:“你這混帳,靈牌什麼時候倒的?”
徒弟嚅嚅:“師父要吃烤鴨子,我才剛買回來,不知怎麼就倒了。”
這陣都擺了一年多了,陣中那支代表著李瀚海壽數的香,已經從長香,燒成短香,眼看就要燒到頭了。
靈牌一倒,咒術不成,從李瀚海身上奪走的氣運又回歸本位,這一年的功夫都白費了。
金道士賊眉一動,起術念咒,對徒弟道:“去,把你大師兄請出來。”
小徒弟恭恭敬敬到後屋去,抱出來一尊瓷娃娃。
瓷娃娃捏得肥白可愛,身上穿著紅肚兜,懷中抱著金元寶,若不是臉色陰森,與年畫上的娃娃也沒什麼不同。
金道士供上蜜糖果子,點了三支香,把刻著李瀚海生辰八字的小木人擺在瓷娃娃面前:“好兒子,乖兒子,替爹把人找出來。”
宋濟才不是頭回見這小娃,可心裡還是發怵,扭過臉欲待不看,金道士又笑:“你怕什麼勁兒,等我乖兒回來,你的事兒就成了。”
宋濟才雙手握拳,從牙縫裡擠出聲來:“事成之後,你的銀子一分也不會少,你速速離開此地,免得叫人發現。”
金道士身子幹瘦,兩道哭喪眉一動,在外頭跑江湖,哪有在這小院裡舒服,想吃什麼便吃什麼,想喝什麼就喝什麼,還不必被道門通緝,紫微宮那些蠢驢,一個也別想找著他。
金道士看宋濟才把他當作燙手的山芋,嘿嘿一笑:“宋狀元,你可不能過河拆橋啊,要不是我,你有如今這般風光?”
“咱們不如就做個長久生意,下回還有這事,我絕不收你二價。”
宋濟才臉皮一跳:“往後,再不會有這事了。”
Advertisement
這一年來,煎熬著李瀚海也一樣煎熬著他,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遇上這個道士的,又是怎麼叫他算命的。
隻記得金道士一見他,便說他有金榜提名的相貌。
他這才讓這道士算了一命,可他再金榜提名也依舊不是第一,金道士喃喃道:“不該啊,這地方該出狀元的。”
鬼使神差,宋濟才把李瀚海的八字遞了出去。
他到此時還記得金道士一看八字便笑起來:“是了,這個才是狀元。”
宋濟才伸出手去,一把拉住了金道士的胳膊,一字一頓:“我要當狀元。”
金道士先是一怔,低頭看了看宋濟才青筋暴起的手,又緩緩抬眉看他,咧嘴笑了:“這可就要看,你花多少代價了。”
惡念一起,邪魔自來。
先時,不過是讓李瀚海生病,他越是病重,宋濟才便越是文思如泉。漸漸的,宋濟才不再滿足於這些,他要當真狀元。
金道士兩指一搓:“滿口飯好吃,滿口話別說,你當了狀元自然要入仕途,入了仕途就沒政敵了?咱們倆這生意有的做。”
宋濟才咬牙不答,請神容易送神難,事是他要辦的,到底不敢說些什麼,隻等那瓷娃娃的靈回來。
瓷娃娃擺在案前,三支清香燃盡,供在它面前的那個木雕小人兒一動不動,並不像往日那樣,自動跳進陣法中去。
它在外頭找了一圈,無功而返。
金道士兩道喪眉皺成連環:“難道有人識破了我的法術?”
要不然怎麼會追蹤不到李瀚海的三魂七魄,必是有人在保護他。
宋濟才道:“據說是他娘子將慈航真人的爐中灰抹在他的創處。”
金道士哧一聲:“誰的爐中灰都不管用,他必是有了竅門。”
宋濟才心中一慌:“那他……是不是知道……是我……”
金道士翻了翻眼:“你慌什麼,那人的道行還沒這樣厲害,隻是先守住了他,要真知道是你,這會兒可不就打上門來了。”
“你想一想有什麼是他喜歡的東西,能讓他當面打開的,我在上頭加點東西,他這回絕跑不掉。”
宋濟才想到老師送給他的那卷山水卷,沒了李瀚海,他就是最得老師青眼的一位,都已經替他寫好了舉薦信,隻待入京。
老師十分關切:“瀚海的病情如何?你告訴他,讓他安心養病,等他好了,若是回心轉意,隻管來找我。”
宋濟才點頭稱是,嚼齒穿齦,果然老師心中排第一的永遠都是李瀚海。
老師將這卷軸送給他的時候,還要道一聲:“倒有些瀚海的筆鋒。”
宋濟才原想將這長卷收藏,此時取出長卷,交給金道士,金道士起陣念咒,下了法術,又卷起卷軸,由宋濟才送到李家去。
宋濟才剛辦完這事,就遇上了陸子仁,陸子仁看都沒看他一眼,急急駕車駛過。
車輪碾起的塵土飛了他一身,他捂住口鼻,抬眸看著陸子仁的車,冷哧一聲:“上趕著到人床前當孝子。”
心裡覺得陸子仁沒用,明明看上了李瀚海的老婆,卻偏偏下不去手,若是陸子仁能早點兒動手,也不用費這麼多的功夫了。
宋濟才一拂衣袖,坐到車中:“去別苑。”
紙鶴“騰”地飛起,拍著翅膀落在宋濟才的馬車上,跟著馬車到了別苑,這裡離李家並不遠。
宋濟才一下車便掸掸衣袍,吩咐車夫道:“你回去罷,告訴家裡我今日在外頭歇了。”
等車駛走,才站到院門前,輕輕叩了三下門上的銅環。
黑漆小門門“吱呀”一聲開了,門一開,就從裡頭湧出一股檀香味,宋濟才側身進去,趕緊將門關上。
紙鶴欲往院中飛,可剛飛過牆頂,翅膀便被陣法彈開了,這才趕緊回家報信。
它舉起自己一邊翅膀跟小小告狀,小小從懷中掏出三角香料喂給它,託著它給謝玄看,翅尖果然燒著一點,要不是它逃得快,就被燒化了。
謝玄將紙鶴叩在手裡,對小小道:“你留下,我去會會這人。”
小小一把攥住謝玄的手:“我也要去。”
師兄到這會兒還沒能開眼,要是他一時不慎,著了人家的道可怎麼辦。
謝玄點點香陣:“他這是與咱們隔空鬥法,說不準還會再來,你在這兒守著,我去破他法陣。”
陸子仁一直跪著,此時方才開口:“我帶你們去。”他煞白著一張臉,偷眼去看瑛娘,見瑛娘連一點餘光也不肯給他,如萬針扎心,“李兄生辰八字,他是問我要的。”
瑛娘終於轉頭,她一隻眼睛被血染紅,另一隻眼睛黑白分明,映出陸子仁的影子,十分憎惡地盯住他:“你與他狼狽為奸。”
“萬萬不是,他說他遇著個道人,算命十分準,想替咱們都算一算,可有人有狀元的命格,就連我的生辰八字,他也是有的。”
說到這裡,恍然大悟,必是那個道人算出了什麼,才要加害李瀚海。
小小下巴一點:“怪不得,他不僅作法害了李瀚海,你身上也有邪術的痕跡。”
陸子仁迷蒙抬頭,想不出自己什麼地方不對勁,可聽說自己也被害,反而欣喜起來,這樣瑛娘便不會再怪罪於他了。
可瑛娘素著一張臉,依舊不理會他,陸子仁這才知道,原來往日瑛娘待他客氣,隻不過將他當作是丈夫的朋友。
他一咬牙:“他不敢對我如何,我陪著去。”
瑛娘厲聲喝止:“不必,你若將小道長誑騙了去,加害於他又怎麼辦?”
陸子仁呆呆跪在地上,聽瑛娘這一句,實將他當作是萬惡不赦的人,他臉色煞白,抖著嘴唇說道:“那我,那我帶人去,他施術害人,總有痕跡,我帶著官兵去,這總該信我了罷?”
瑛娘沉臉不語,她知道小小與謝玄有些來歷,可這兩個孩子,幫他們夫妻這麼多,絕不連累他們。
李瀚海似醒非醒,話能聽見,但沒辦氣開口,自胸口到四肢,無處不麻,好不容易舌頭又有了知覺,輕聲道:“讓他去,先去老師家,再去官府。”
沒有陸子仁,這事兒辦不成,宋濟才隻要聽見風聲就會銷毀證據。
瑛娘聽丈夫這樣說,心裡依舊顧忌會因此害了謝玄小小。
可陸子仁聽見這句如奉綸音,立刻起身:“我這就去,先找老師,再帶人抓住他。”說裡說著這話,眼睛卻還盯著瑛娘,見瑛娘依舊不看他,低聲道,“若我辦不成這事,自然也無顏回來見你們,我把這條命陪給李兄就是。”
謝玄這一口牙都要叫他給酸倒了:“趕緊著些,不知他還有什麼害人的法術,我去暗中盯住,可別等到天黑。”
謝玄讓小小留下守著瑛娘夫妻,跟陸子仁摸到宋濟才的別院,紙鶴飛不進去,他三兩下便跳到樹上,伸頭往裡一探。
隻見院中用紅繩結頂,仿佛一把巨大的紅傘,傘上系滿了黃符,底下一個鼎大的香爐,插滿了香燭,香煙陣陣飄出院外。
陸子仁騎馬進城去報官,謝玄潛伏在樹上,知道這人法陣厲害,不敢貿然派紙鶴紙人進去。
等了片刻,小院後頭出來個小道童,謝玄看了半日,這別苑雖大,裡頭卻沒什麼人,大約是宋濟才怕走漏風聲。
好容易送上門的“眼線”,可不能白白放過。
他輕跳下樹,跟在道童身後,放出紙鶴:“去。”
紙鶴輕飄飄落以道童身上,跟著道童進入法陣。
金道士看見小徒弟撿柴還磨磨蹭蹭,踢了他一腳:“趕緊著,給為師燒洗澡水,再給你大師兄供些點心果子去。”
道童忍氣吞聲,先到堂前給“大師兄”供果子,點起一束香,匆匆忙忙插進香爐中,不敢抬頭去看那瓷娃娃。
瓷娃娃卻猛然一旋,點漆雙目盯住道童,道童動彈不得,口中叫道:“大師兄,饒命啊!”
金道士在外頭聽見,隻當這徒弟又觸怒了瓷娃,大步進去:“你這蠢才,又幹了些什麼蠢事?”
紙鶴“啪噠”一聲,落在地上,翅膀輕扇,卻怎麼也飛不起來了。
金道士撿起紙鶴一看,哭喪眉挑起:“好啊,找上門來了。”
他把這紙鶴放到瓷娃娃面前:“好兒子,乖兒子,去找它的主人找出來。”
謝玄蹲在別苑外的大樹上,半日都聽不見紙鶴傳音,心中正疑惑,聽見小院中紅繩陣上的鈴鐺輕顫。
似乎是一陣風刮過,他未開眼,盯著紅繩看了半日,也沒瞧出什麼來。
小小正在瑛娘屋中往外望,她時刻憂心謝玄,忽然目色一淡,眼前一片濃綠枝椏,聽見個嬰孩咯咯哝哝。
眨一眨,就見那嬰孩正飄在謝玄身前,五官擠作一團,衝著謝玄張開大口。
小小急叫一聲:“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