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的竹條要落未落,聽見這句收了竹條,長滿老繭的手摸摸小小的頭頂心:“無人比你的眼睛見事更明。”
往後謝玄再因為這個打架,師父也就不罰他了。
可小小依舊羨慕別人的眼睛,明亮有神,可此時再看,倒明白了師父的意思,還是她的這雙眼睛更好些。
“他不是個好人。”小小不懂委婉,直言說道。
瑛娘一怔:“小妹子,你是說陸相公?”
“嗯。”小小點點頭,雖不知李瀚海的怪瘡跟那姓陸有沒有關聯,但這人對瑛娘不懷好意卻是明明白白的。
瑛娘轉頭去望,隻見陸子仁還站在街口,遠遠望向她們的方向,一見她轉身,忽然綻開笑意,痴痴然看著她。
瑛娘心中一突,他往常也曾流露出這種情狀,她原來也曾覺得古怪,可沒過多久,夫君便染上怪瘡。
往日舊友大半都不再來往,隻有零星幾人時不時還到家中來,陸子仁便是其中一個,他回回來都帶許多東西,又請醫請藥,過年過節還要親自上門送禮。
瑛娘這才對他大為改觀,可今日聽小小的話,心中又頗有些疑慮:“你不過見他一面,怎能斷定他不是好人?”
小小抿著嘴巴不說話了。
瑛娘看她年紀小,雖覺得陸子仁神情有異,卻不願將人往壞處想,拍拍小小的手哄她:“走,我們去買果子糕點吃,你喜歡吃什麼?雲片糕好不好?”
瑛娘賣了幾幅繡品,又接了幾幅繡,換錢買藥買點心,帶著小小出城回家。
走到城門邊,幾個道士站在城前,手上舉著畫像,對著過路人一一參照,見有年輕男女便揪住人不放,細細對照過,才松開人的衣襟:“走罷。”
路上人都罵上兩句,也有人問:“這幾個道士幹什麼呢?”
有人答道:“說是道門緝捕犯了事兒的道士,說是偷了東西的小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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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心中一緊,有些慌張,要是謝玄在,她一點也不害怕,可這會兒隻有她一個人。
瑛娘一聽說是要抓一男一女兩個小道士,便看了小小一眼,看小小巴掌小臉,眉毛緊皺,心裡隱隱有些明白。
可她不肯相信這對兄妹是壞人,昨日來投宿,兩人風塵僕僕,衣衫樸素,除了一身齊整的,都是舊衣,哪像偷了東西的樣子。
她緊緊勾住小小的胳膊,握住她的手,拿竹籃中的彩線給她看:“你瞧這個,這個繡隻蝴蝶翅膀,須勾三層線,才能顯出蝶翅的層次來。”
小小眨眨眼,當真低頭去看彩線,她沒穿道袍,瑛娘又替她梳了兩條辮子,看著就是尋常的女孩兒。
幾個道士目光往她們身上一滑,隻當是對出來買東西的姑嫂姐妹,輕輕松松便讓她們出了城。
出了城門,小小才略松口氣,眉頭還緊緊擰著,一陽觀竟然顛倒黑白,這事兒必要告訴師兄,等他們離開李家,連城都進不去,又要怎麼坐船去京城?
瑛娘一句多話也無,回到家中便給丈夫煎藥,又準備飯菜。
小小謝玄關起門來咬耳朵,謝玄聽見一陽觀竟然通緝他們,氣得“騰”一下站起來:“看我一把火燒了這勞什子的破宮觀。”
小小咬著嘴唇,十分憂愁:“那咱們怎麼去京城呢?”
謝玄在屋裡兜了幾步,眉頭一揚,鬱氣散盡:“別怕,總有法子,正好在這兒住兩日,等想到了辦法咱們再走。”
李瀚海原來隻憑天生豁達的性情支撐身體,此時知道自己有救,整個人神採奕奕,他雖沒有陸子仁生得俊秀,但眉目之間意氣不同。
坐在竹屋前,正教個孩子讀書識字。
竹窗邊傳來陣陣讀書聲,瑛娘從灶間瞧見,嘴角含笑,又瞥向竹屋,想了想回屋翻找一陣,用布包起幾身衣裳,送給小小和謝玄。
“這是我未嫁時穿的舊衣,都是幹淨的,尺寸隻要再改一改就合適了,這兩件是我夫君的舊衣,你們不要嫌棄。”
給小小的是兩件繡著小花的衣裙,給謝玄的是青竹布衣,他身材高大,穿李瀚海的衣裳也不短,穿上一看,倒像是個讀書的小秀才,不像是跑江湖的道士了。
瑛娘心思極善,萍水相逢,這對兄妹就肯替她丈夫治病,這才想辦法替他們周全。
謝玄躬身行禮,知道瑛娘必是瞧出了什麼,但她不但沒說,反而拿出衣裳來供他們喬裝:“多謝李夫人。”
瑛娘看這兄妹倆相依為命,心裡便憐惜小小,這小姑娘連女孩兒的發式都不會梳,梳子都是破的,取了個小盒:“這個也是我的舊物,不值什麼錢,我又沒有妹妹,就送給你罷。”
一個紅漆小盒兒,裡頭一把雕花小梳,還有一對兒紅石耳墜子。
小小從來沒有收到過女孩家的東西,拿出來翻看,愛不釋手。
謝玄在一邊瞧見了,暗暗後悔,隻想到給她買裙子,沒想到也該給她買這些女兒家用的東西了,等他們能進城就帶他去胭脂鋪子,什麼好的貴的都給她買一些。
什麼金的玉的,小小戴上必定好看。
小小還低頭看紅盒子,瑛娘目光一抬,瞧見謝玄目不轉睛盯著小小看,眉梢眼角含著笑意,心中一詫,又回過味來,這二人隻怕不是兄妹。
哪有當哥哥的,這樣看妹妹呢?
瑛娘也不說破,抿唇一笑:“你們換過衣裳吧,家裡今日要來客人。”
話音剛落,屋外就嘖起馬蹄聲,一輛馬車停在竹屋前,陸子仁從車上跳下來,招呼下人小廝把車上的東西搬到竹屋裡。
瑛娘扶住李瀚海往屋前走:“陸兄怎麼又帶這許多東西來?”
陸子仁笑道:“在城中遇上嫂夫人,知道李兄身子大好,心中高興,究竟是什麼厲害的大夫,這樣的疑難雜症竟也瞧好了。”
瑛娘還不及告訴丈夫,讓他不要透露小小和謝玄的事,李瀚海笑道:“是鄉下土房子,並不是什麼名醫,不想竟如此有效。”
謝玄一言點醒夢中人,既是靈符治病,那必是身染邪祟,至於這邪祟從何而來,未查明之前,不能輕易叫人知道。
陸子仁又要看他傷處,李瀚海掀開布袍,不過一天的功夫,那爛瘡竟然縮小了一半,傷口愈合,肌膚一片光潔,除了還隱隱發紫之外,半點也瞧不出曾經生過惡瘡。
陸子仁一怔:“這香爐灰這樣厲害?”
“是我娘子敬神心誠。”若是平日李瀚海必要同他把酒言歡,可今日卻不留他,天將正午,謝玄就要為他拔瘡了。
這些東西也等來日他病好了,再送還陸家去。
陸子仁雖被拒之門外,可半點不惱,他一雙眼睛在竹屋中不住搜尋瑛娘的身影,李瀚海進了屋,他還遲遲不走。
直到瑛娘出門送客:“等夫君身子好了,再上門謝你。”
說完放下竹簾,轉身入內。
陸子仁痴望著竹簾門,口中喃喃:“美目碧長眉翠淺,消魂正值回頭看。”說完又伸手打嘴,“該死該死!”
去歲春日,李瀚海請他們到家中小酌,瑛娘託著竹碟掀開門簾進來,從此他便入了魔障,竟無一刻不盼著李瀚海早死。
可見到瑛娘垂淚,心裡又不忍不舍,恨不能替她痛苦,方才一句真情流露,可念完又嫌棄自己口齒輕薄,自打耳光。
謝玄和小小就在窗邊,可這人就像瞎了一般,眼中除了瑛娘,再瞧不見別人,呆立了好一會兒,才轉身上車。
他人雖走了,可頭頂惡念卻纏綿不去,小小喜歡這一院桃花青竹,手裡掐訣,輕聲念道:“兇穢消散,道炁常存,破兇除煞。”
一句咒畢,黑霧消散,整個院中都清明許多。
謝玄替李瀚海又拔一次瘡,惡瘡縮成碗口大,再有一日便能愈合。
瑛娘喜不自勝,去鄰家買了雞魚,做了一桌好菜,請謝玄和小小飽吃一頓。
可還沒等到天明,李潮海屋中便傳出一聲痛叫,謝玄披衣去看,就見他腿上本已經收斂的惡瘡又反復發作起來,一夜長滿了整條腿,一個又一個膿包鼓起,疼得他在竹床上打滾。
瑛娘跪在床上,淚如雨下,扯著謝玄的袖子:“求求你,想想辦法,縱叫他少疼一些,我也願折壽十年。”
謝玄一道靈符貼出,很快便被惡濁汙透,惡瘡一消就長,可李瀚海的身子又經不住這一道道靈符。
謝玄皺眉說道:“我知道這病的“裡”是什麼了。”
第25章 催命香
謝玄推開窗戶,將竹床抬到窗前,正值滿月之際,月陰精華籠罩了李瀚海周身。
謝玄一動作,小小便將竹簍中的香爐取出,插上一把清香,讓李瀚海抱著香爐躺在正中,對他道:“把你的生辰八字寫下來。”
李瀚海咬牙忍疼,伸手要墨,瑛娘一抹眼淚:“我來寫成不成?”
謝玄一點頭,瑛娘便磨墨鋪紙,下筆之時,筆尖不住顫抖,淚水沾湿了宣紙,墨意淋漓,她要再寫一張,被謝玄攔住:“不必,這張就行。”
把這張生辰八字加一張靈符,一並燒入香爐內,又將一支線香點燃,交到李瀚海手上,讓他親手點起爐中香。
一把線香慢慢燒了大半,謝玄將香爐取過,與小小兩人細看。
師父從未細講過《香法卷》,隻是圖箓扔給他們,讓他們自己看,將近百種香法,各有不同,一時怎麼也記不住。
師父便坐在屋外的竹椅上,吃得醉燻燻地,扭頭對兩個趴在地上記圖箓的徒弟道:“吉祥香不須記,把那幾種要命的記住便罷了。”
師父從來就是這樣,保命的道術學再多也不夠,旁的那些能用就行。
李瀚海這一把香燒出來,半邊長香未曾燃盡就已經熄滅,另半邊燒到末尾從中折斷,一把好香燒得七零八落。
小小和謝玄一看,異口同聲道:“催命香。”
有人在閻王殿前給李瀚海敲喪鍾,月餘之內要他的性命。
瑛娘臉色灰敗:“我相公遠功名,輕利祿,我們夫妻二人從沒有幹過傷天害理的事,如何就有人要他的性命?”
謝玄臉色一沉:“曹娘子不必哭,敢跟我鬥法,我把他那鍾錘都給砸了。”
對方突然加重籌碼,必是知道李瀚海已然好轉,這才加急要他的性命。
小小滿臉肅穆,用力點頭:“有我師兄在,肯定能贏過那人。”
李瀚海思量半日,實不知道自己究竟得罪了什麼人,竟用邪術要他的性命,他問:“小道長,可有什麼法子?”
謝玄一時意氣誇下海口,像這樣的事兒,他們還真沒碰上過。
他叼著竹籤撓撓腦袋,決定反其道而行之。
凡有法術,總可破解,先想個法子,讓那個施術的人,找不到李瀚海。
他們把竹床搬到屋中央,以碗作爐,每個碗中點著一根清香,在李瀚海的身體四周,擺出了一個簡陋的梅花香陣。
小小嚴肅著小臉:“曹娘子,你買的紅絲線取一些來給我,家中可還有能發出聲響的東西?”
瑛娘取出一團紅線,又拆下檐間掛著的風鈴,小小拆掉竹風鈴外面的竹筒,隻取中間的鈴鐺,把鈴鐺穿在紅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