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氣得狠了,手抖動得越發厲害。
我一巴掌糊上他猶有餘溫的臉頰,語氣冷得如同隔夜的冰:
「趙清許,原來你也會心疼兒子?」
18.
自從被我道破了他與薛金枝母子的關系,趙清許索性不再遮掩。
可任是他如何地施壓阻攔,薛金枝還是被帶走了。
水蘇問我:「夫人,何必如此麻煩?」
我知道她的意思,直接讓趙清許臥床不起,讓捕快抓走薛金枝母子,自然可以一勞永逸。
可我要的不隻是這些。
我還要顧念翌兒。
他雖然知曉了趙清許另有子嗣,甚至為了他的世子之位,想要謀害我們母子的性命。
可十七年的父子親情,不是一次的絕望就可以毫不猶豫舍棄的。
翌兒不是個心狠的孩子。
隻有攢夠了失望,讓翌兒看清楚趙清許的冷血心腸。
他才能和趙清許徹底決裂。
而這些,隻有能下地的趙清許可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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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清許還是有幾個心腹的,他很快知道了朝廷的動向。
自然也知道了翌兒並無大礙,正在協同太子徹查刺殺一案。
我不知道他的心情如何。
現在的趙清許,根本就無法靠自己的力量救出姚玉麟母子。
但為了薛金枝,也為了姚玉麟,向來愛重臉面的他竟然拖著病體殘軀一次次地找上了翌兒。
他理直氣壯地逼著翌兒救他心愛的女人和兒子。
幾次三番後,在同僚的議論嘲諷中,翌兒終是冷了臉。
「威遠侯既然說姚謙的外室是你的女人,他的兒子也是你的親子,就請拿出證據。」
19.
趙清許果然不要臉了。
他連老侯爺的遺願都顧不上了。
他找出與薛金枝當年親手書就的婚書,他們曾一本正經地將婚書稟了天地,在昏昏青廬中拜堂成親。
他找出曾經的穩婆僕婦,極力證明姚玉麟是他的親子,為此不惜大張旗鼓地在牢獄外搞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滴血認親。
無視所有人的嘲笑和冷視。
他鐵了心地要救出他們母子。
我見到翌兒時,他身上的大氅落上了雪,他的手冷得厲害。
我坐到他的身邊,和他一起看著亭外簌簌灑灑的落雪。
「趙清許這般鬧,會不會讓你在太子那裡難辦?」
翌兒輕笑:「不會。殿下早就知道這些陰私,他與我鬧得越厲害,殿下隻會越放心。」
過了一會兒,我又問:
「年後,我會與趙清許和離,翌兒打算如何?」
翌兒毫不猶豫:「我會讓他將我從族譜中除名,我跟母親走。」
我眼眶發熱:「那以後,翌兒就隻能靠自己了。」
翌兒長身玉立,雪下的身影清朗如月光。
「兒自有凌雲之志,無須靠祖宗蒙蔭。」
趙清許縱使讓所有人都承認了薛金枝母子與他的關系,他們還是關在牢獄中不能出來。
刺殺太子乃是弑君之罪,要誅九族。
薛金枝便是撇清了與姚謙的關系,她還是寒玉山莊莊主的親女,莊主作為太子刺殺案中的嫌犯,薛金枝與姚玉麟身在九族之內,並不能幸免於難。
薛金枝亦是個狠人,她為了脫罪,將一封書信交給了太子。
然後,端坐堂後的七皇子倒臺了。
20.
薛金枝與姚玉麟歸家的那日。
我與趙清許和離。
在族老的見證下,翌兒從威遠侯府的族譜除了名,姚玉麟改姓為趙,堂而皇之地寫在了嫡子那一欄。
正妻自然也改成了薛金枝。
薛金枝緊緊地攬著站立不穩的趙清許,終於在我面前昂起了頭。
我與翌兒去了我陪嫁的院子。
五進的院子,自是和侯府比不得,隻住下我與翌兒兩個主子,卻也寬敞得很。
刺殺案了結後,翌兒開始在家中讀書,他離開勳貴之家,不能在朝堂蔭官。
他婉拒了太子的舉薦。
與太子長談後,他決定科舉入仕。
京師的貴夫人們並沒有與我斷了交情,時常下帖子邀我赴約。
她們說笑間,也曾拍著我的袖子感嘆。
還以為勾住威遠侯的是個家養的小狐狸精,卻不想是個江湖出身的美豔野狐。
本事竟是這般大。
聽聞這些,我並不多言,隻淡漠淺笑。
也有明白的夫人悄悄嘀咕:「饒是七皇子有罪,被她一個嫌犯餘孽拉下馬,威遠侯府豈會在陛下那裡落著好?」
不久後,趙清許上旨請封姚玉麟為世子的折子被陛下駁回了。
趙清許曾急赤白臉地找到我門上,質問侯府賬上的幾十萬兩銀子的去向。
水蘇木著臉拿出施粥捐衣的賬本,一把扔到他臉上。
「若非夫人有這等善舉,小公子豈能全須全尾地回來?侯爺,您說是吧?」
趙清許氣得直哆嗦,僵著手腳氣急敗壞地叫罵:
「宋知非,你就是個毒婦!」
我從院內出來,舒爽地看著他現在這般落魄的模樣,突然低聲問他:
「趙清許,你猜,玉葉樓內的青石路是如何結的冰?」
趙清許臉色劇變,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你既然想要我們母子的命,就是不知我們的回禮,你能不能承受得起?」
趙清許的臉色乍青乍白,他像是瞬間想通了所有的關節,眸色驚駭,陡然噴出一口血來。
軟軟地倒了下去。
21.
趙清許的中風之症加重了。
他被侍衛抬回家後,已是雙目翻白。
饒是太醫來得及時,他此後餘生,唯有一雙眼睛能夠轉動。
知道這個消息,我通體舒泰,臨亭照水,當即浮白三大碗。
翌兒於檐下看了會兒枝上漏巢,便神色如常地回房讀書了。
酒醒後,我微微怔忪,囑咐水蘇:「把咱們的人都撤回來吧,以後,咱們和他趙清許就再無幹系了。」
該做的都做了,剩下的苦果就該他們一家人自己吞了。
一晃便是三年過去。
翌兒科舉入仕後,從太子府長吏到朝堂諫官,形貌越發昳麗秀颀,整個人卻越發冷肅。
據說今日又在朝堂上舌戰群儒,氣得一幹老大人張口結舌、面青氣短。
李夫人來訪的時候,我正坐在桃花樹下長籲短嘆。
「何事發愁?」
「阿徐,你說翌兒在朝堂上把老大人們都得罪幹淨了,他們可還能將親女嫁與他?」
李夫人聽罷便吃吃笑個不停。
她的小兒子剛娶了祭酒家的小閨女,自是沒有此等煩擾。
笑完了,她安慰我幾句,便錯開話頭:
「阿宋可知,那威遠侯府現在已靠典當度日了?」
自從趙清許救出薛金枝母子,與我和離後,威遠侯府便成了整個京師的笑話。
更何況,趙清許後來被我氣吐了血,癱瘓至今,威遠侯府隻餘一個還未長成的趙玉麟。
趙玉麟自幼長在江湖,於廟堂之事並不了解,且沒有族中長輩指點,並不能撐起威遠侯府的門楣。
而威遠侯府自刺殺案後,就很不受陛下的待見。
趙玉麟請封世子的旨意至今都沒有批復。
他依舊是白身。
威遠侯府就這麼日漸沒落,隻餘茶前飯後的淺薄談資。
又一年過去,翌兒正風光地娶親的那日,趙玉麟去了邊關。
22.
翌兒娶的姑娘姓林,是一個明媚知禮的女子,極其討人喜歡。
她是尚書令家的嫡次女,自幼受寵。
他們的婚事雖由太子親自做媒,翌兒迎親時還是遭了嶽丈好大的白眼。
小老頭氣哼哼派了一幹子侄攔門,翌兒說盡了好話,最後摸著鼻子一口氣作了二十首迎親詩,才能把姑娘娶回家。
他與別人交談時傲嬌又毒舌,恨不得把眉峰都堆上雪。
可面對嬌小明媚的姑娘卻眉目溫柔,春水融冰,一派明熙融融。
那時,翌兒去了兵部任職,公務更加繁忙。
林奚懷了身孕,便時常來尋我,我們婆媳二人便窩在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有時,聊得累了,她便在我那裡歇下,等翌兒下衙時來接。
有一日,她問我:「娘親,阿翌一個文官為何要跟著李老將軍研習兵法?他明明都那麼累了,總是挑燈夜讀到很晚。」
我正讀著一本遊記,瞬時便看不清書上的文字,眼中蓄滿了淚。
翌兒他,原來一直都知道趙清許不喜歡他。
他少時也曾熟讀兵法,在我的莊子裡尋了百人偷偷練兵。
他也想長成趙清許所期待的孩子。
「奚兒,若有一日,翌兒連營分炙、沙場點兵,你待如何?」
「我等他封侯拜爵的那日。」
又三年,新帝登基不久,狄族來犯。
翌兒披掛上馬,跟著定國公李老將軍徵戰沙場。
臨行前,他遙遙地望著我們祖孫三人,目光堅定地馳馬而去。
23.
院中的桃花開了一次又一次,大雪落了一年又一年。
翌兒的阿馳都上了學堂。
阿馳是個慢性子,脾氣又好,在學堂裡交了不少的朋友。
這一日,鶯飛草長,雛鳥啾啾,有小伙伴前來拍門。
「阿馳,阿馳,你阿爹回來了,他騎的黑馬可俊呢!」
翌兒從宮中回來時,帶著陛下封賞的诰命。
他身姿如松竹,面染風霜卻不失俊美,站在門外衝我笑。
那是他成年後第一次笑得失了儀態,他說:
「娘,你現在是鎮遠侯府的老夫人了。」
「娘,你看,他錯了,他的選擇是錯的。」
我的眼淚瞬間流了下來。
對,他錯了,他趙清許從頭到尾都錯了。
我的翌兒,他明明是那樣的好!
我們全家搬去了陛下賞下來的鎮遠侯府。
所有人都用贊賞感嘆的語氣稱贊著翌兒,稱贊他的文武雙全,稱贊他的百龍之智。
他懶洋洋地舒展了眉目,攏著袖子交了兵權,又做回了毒舌的言官。
他整個人松弛下來,闲時最喜歡帶著媳婦孩子遊山玩水。
不出門時,他就會在書房教導阿馳,他甚少苛責打罵孩子,總有數不清的誇贊獎勵在等著阿馳。
阿馳極愛他的父親。
那日陽光正好。
翌兒接了一封拜帖,許久不見的趙玉麟上門拜訪。
翌兒沉默很久,還是見了他。
見到趙玉麟的那刻,我與翌兒皆是一愣。
這麼多年過去,現在的他生得實在是太像趙清許了。
趙玉麟不似少時明朗,整個人都沉鬱許多,他恭敬地見過翌兒和我, 說出了自己的來意。
趙清許想見翌兒。
他還想見見我。
24.
七年了,沒想到我們還會有踏進威遠侯府的那一天。
威遠侯府早就不復往日光鮮, 很多院落破敗,雜草叢生,府裡空寂荒蕪。
連下人僕婦都少了很多。
趙清許癱在床鋪上, 從前高大的身形縮成一團,萎靡頹廢,看著倒還幹淨。
他嗫嚅著嘴唇看向翌兒,眼中淚光閃爍:「翌……錯, 爹……」
硬撐著體面的薛金枝面無表情地解釋:「他說他錯了。」
我隻覺得諷刺。
趙清許確實錯了。
可在前世風光時, 他從不覺得自己有錯。
害死嫡子、磋磨死發妻時, 他不覺得自己有錯。
結黨營私、打壓宋家時,他也不認為自己有錯。
因為那時的他功成名就、權勢鼎盛。他是新太子眼前的紅人,是人人攀附的威遠侯。
而不是眼前這攤動臥不由人的爛肉。
所以,現在的他會認錯、會懺悔。
可他根本不是真心悔過。
翌兒淡漠地點頭:「對, 威遠侯,你錯了!」
他眉宇間全是冰雪堆砌的傲氣:「我是聖上親封的鎮遠侯, 科舉入仕,馬上封侯。我自是最好的兒郎。」
翌兒決絕而去, 趙清許眼中的光湮滅了。
他竟然妄想翌兒歸宗。
去他的春秋大夢!
25.
我們走時, 趙玉麟正在勸說薛金枝離開京師, 回歸江湖。
薛金枝怨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明明都是你的錯,你現在竟然想一走了之。」
「同樣是邊關徵戰, 她的兒子能封侯,你為什麼隻是個小小的參軍?」
她指責自己的兒子, 聲淚俱下。
「趙玉麟,你欠你父親的命,你欠他的。他把期望都放在你身上,你又回報了什麼?」
「因為你, 都是因為你不成器,他才會後悔!」
「我不會走,我是威遠侯府的侯夫人。這是我應得的,我憑什麼走?」
面對趙玉麟的苦求,她隻是不甘。
「我才是清哥的侯夫人,我才是。」
趙玉麟眉宇間俱是疲色, 他深深地注視著他的母親。
那個女人愛他的父親遠遠地勝過了愛他。
他背起長刀大步離開:「娘,那就如您所願, 我會把欠他的都還給他。」
薛金枝乍然驚愣, 這才驚覺自己說了什麼。
她剛想出言攔住他,就看到了一旁佇立的翌兒和我。
她臉上掛不住, 伸出的手收了回來,就這麼一言不發地看著趙玉麟走出了威遠侯府。
後來,趙玉麟沒能再回來。
他確實把他的命還給了趙清許。
為了掙出他期望的功勳,趙玉麟死在了邊關。
26.
沉悶的棍擊聲中,她縱是被破布塞住了嘴,還是時不時有悽厲的呻吟溢出。
「(心」她尋了個陽光明媚的日子, 將自己和趙清許收拾得幹淨體面。
一把火隨風起勢,浩浩蕩蕩地將過往情仇碾了個粉碎。
世上再無威遠侯府。
消息傳來時,我不過一頓,便神色如常地與奚兒繼續商議小孫女的抓周禮。
翌兒牽著阿馳從演武場過來。
剛一露面, 我懷裡的小肉墩便扭著身子下了地,她雛鴨一般地向翌兒撲去。
面色沉凝的翌兒手疾眼快地撈過小胖墩,一把舉過頭頂。
整個院中都傳來幼童咯咯的軟糯笑聲。
我的眼角沁出淚來。
心下一片柔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