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便是臘八節了吧?」
我的腦海中湧現出與趙清許相處的點點滴滴。
溫柔英武的郎君抱著年幼的翌兒,笑著抱怨:「翌兒小小年紀,倒是像極了舅兄,端方自持、酷愛讀書,沒有武將之家的豪放。」
下一刻,便是他拂著長須,欣慰地拍著喊爹的趙玉麟:「這才是我趙清許的兒子,是威遠侯府名副其實的世子。」
原來,他從來就不滿意翌兒。
趙清許年少時,威遠侯府便已沒落。
老侯爺臨終前不肯咽氣,逼著趙清許重振侯府,復興往日榮光。
可惜趙清許志大才疏,在軍中並無建樹。
他隻能將重振侯府的期望放在兒子身上。
姚玉麟三歲時就被趙清許送去了寒玉山莊學武,十四歲上開始跟著他軍中的好友研習兵法。
隻是翌兒,從來就不在他的選擇中。
「夜裡讓人引開韓衝,該讓姚玉麟去看看他的親爹娘了。」
10.
玉葉樓裡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姚玉麟氣紅了眼,當真以為薛金枝是為了他的前程受了趙清許的脅迫。
趙清許光著身子被他用刀抵在了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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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金枝哭著擋在他面前,無奈說出了事實真相。
她說趙清許才是他的親生父親。
她說他們才是真愛,江湖俠女與少年英侯一見傾心,礙於俗世種種,不能名正言順地相守。
她說他們的隱瞞不過是想讓他在歲月靜好的明淨陽光下,長成磊落坦蕩的少年。
他們自會為他掙出一個明媚前程。
姚玉麟確實被他們教養得很好。
所有人都保護著他,他接觸不到陰謀詭計,亦不曾見過黑暗陰私。
他是冰雪明淨的少年,卻陡然落在了陰晦無光的汙淖中。
痛苦至極。
他拒絕相信這個事實。
趙清許灰著臉離開後,姚玉麟勸薛金枝離開。
薛金枝憋悶了快二十年,眼看希望近在眼前,她自然不會放棄。
她反過來勸說姚玉麟,他會是這威遠侯府的主人。
不管是翌兒還是我,終究會湮滅成灰塵,阻擋不了他們為他鋪開的富貴權勢。
姚玉麟面對趙清許的親近討好不假辭色,卻到底沒將惡語吐向他的母親。
他還是沉默著站到了她的身邊。
我如往常一般給他送去衣物花費,派人問他是否有難處時,向來感激的姚玉麟垂下頭,客氣而疏離:
「多謝夫人關心,玉麟一切安好。」
他不愧是趙清許最為看好的兒子。
果然是一個冰壺秋月的少年郎。
11.
越是接近臘八節,我便越是焦躁不安。
雖然知道翌兒已有防備,我總是寧靜不下來,心突突地跳個不停,恨不能立時把他放到羽翼下保護起來。
我怕他揪不出隨行人員裡的叛徒,我怕他看不出心懷鬼胎的人心。
我害怕壞人太壞,詭計層出不窮,翌兒會疲於應對。
我怕得夜不能寐,夢裡都是斑駁的血色,支離破碎的翌兒無望地躺在水草淤泥中。
死不瞑目。
又一次從噩夢中驚醒,我把臉埋進掌心,淚水從指縫中傾落而下。
我真的是太害怕了!
我怕我依舊會落到生死不如的境地,如爛肉一般毫無尊嚴地苟延殘喘。
「夫人?」
水蘇在紗帳外問詢。
「明天再去賬上支一萬兩銀子,以翌兒的名義施粥捐衣。」
我要相信翌兒,也該相信我自己。
便是我們真的輸了,趙清許也別想逍遙在外。
「玉葫蘆裡剩下的劑量,都在臘八那日給趙清許和薛金枝安排上吧,莫要浪費。」
水蘇躬身下去了。
我端坐堂前,面無表情地看著青天潑墨,整個天色慢慢晦暗下來。
日暮西山,寒星將起。
在下人回報趙清許已然進了玉葉樓時,我不由喟嘆:
「今天的夜可真冷!」
比人心還要冷。
終於到了臘月初八這一天。
我前世一切痛苦的開始。
12.
亥時剛過,我帶著下人大張旗鼓地去了外書房。
水蘇逼問守門的小廝:「侯爺呢?」
小廝抖著跪在地上,訥訥不言,隻是磕頭。
不一會兒有下人來報,在書房外的小花園發現了昏迷的韓衝侍衛。
眾人大驚失色,擔心侯爺安危,卻不敢聲張,隻能打著燈籠滿侯府地尋人。
有人看到關閉的玉葉樓。
「夫人,是否需要去玉葉樓內尋找侯爺?」
我猶在沉吟,已有僕人遇到夜歸的姚玉麟。
我吩咐水蘇:
「再等一刻,若還是尋不到侯爺,就撞破玉葉樓的門。」
水蘇不經意地看向門外,回過頭來向我點了點頭。
我松懈下來:「侯爺近日事務繁忙,許是還未歸府。你們都下去吧,冬日天寒,早些歇息。」
下人退去後,我和水蘇被藏身在暗處的高手帶去了玉葉樓一角。
我得以親眼看著布下的棋局走向了我所期望的終點。
我看到姚玉麟把窗戶拍得聲如響雷,驟雨方歇的二人倉皇起身,失了方寸。
我看到趙清許衣冠不整地皇急而出,他虛浮的腳步踏過結冰的青石路,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我看到薛金枝在屋內著急地問著什麼,姚玉麟咬了咬牙,背上摔得七葷八素的趙清許,幾個起落越過大門,將他放在了外書房的花園裡。
姚玉麟走後,我靜靜地走到他面前。
這一跤摔得很重,趙清許雖然昏迷著,卻是眼斜口歪,嘴角流涎。
我讓水蘇扒開他的嘴,親手又灌了一次藥。
天上飄下雪花,一點一點覆蓋住樹下的腐朽。
真冷啊!
我緊了緊身上的裘衣。
一直沒有回頭。
13.
天將露白,就有粗使婆子過來拍門。
她們小心地將凍僵了的趙清許抬進臥室。
太醫趕了過來。
我按住了抖動的手臂,聲音還是抑不住地顫:「太醫,侯爺他怎麼樣了?」
太醫把著趙清許的手腕半晌,仔細斟酌著詞句:
「侯爺縱欲過度,傷了頭,又凍了一夜,情況怕是不好……」
整個院落都是屏息聲,我的抽噎聲哽住了:「縱欲過度?」
張太醫和小徒弟眼觀鼻,鼻觀嘴,隻是垂頭不語。
整個京師誰不知道威遠侯府伉儷情深,夫妻和睦。
眼下,侯夫人正為了世子施粥捐衣、吃齋念佛。深情的侯爺卻因為縱欲過度,中風偏癱。
豈不是個天大的笑話。
我怔然呆住,像是接受不了現實:「張太醫,侯爺既無妾室通房,又不涉足勾欄之地,怎麼可能……你是不是診錯了?」
小徒弟小聲說了一句:「夫人,師父醫術高明,輕易不會診錯的。」
張太醫見慣了高門陰私,依舊平靜:「在下幫侯爺扎針,侯爺清醒容易,隻是中風後行動不便,口齒不清,還望夫人知道。」
張太醫幾針下去,趙清許赫赫出聲。
他果然醒了。
可他接受不了自己現在的樣子,他的手腳掙扎抖動,眼珠瞪得很大,整個人肉眼可見地驚慌起來。
他口歪臉斜,很想問問我到底怎麼回事,可嘴巴開合,嘴角流出涎水,卻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安撫著他。
等太醫離開,我平靜地說出了他難以接受的現實:
「趙清許,你中風了!」
14.
整個京師都知道威遠侯趙清許縱欲過度中了風,也知道侯夫人宋知非正在滿京師地抓狐狸精。
眾人嗤笑之餘,也覺世事無常。
尤其是一幹貴婦人嘲諷後俱是感嘆,原以為是個痴心人,誰知又是個道貌岸然的薄情漢。
因而,她們自憐其身,倒是常來安慰我,順便罵一罵趙清許的背信棄義。
這一日,李夫人拉住我,她幼子在金吾衛任職,負責京師夜間的巡查警戒。
「侯爺中風那一日並未在外面停留,是準時歸家的。你該留心留心家裡的小狐狸精。」
我適時地用帕子按住了眼角:「我這般信任侯爺,他竟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行事。他騙得我好苦!」
她們更同情我了。
隻是還沒等我揪出家裡的狐狸精,京師就發生了一件驚天大案。
太子遇刺了。
好在事發之時,威遠侯世子趙翌察覺異常,他護著太子安然無恙地逃了出來,自己卻身中數刀,重傷昏迷。
太子風塵僕僕地趕回皇宮,他跪在陛下膝下久久不能言,良久才啞然出聲:「父皇,兒臣終於回來了。」
聽聞太子的遭遇後,陛下震怒!
太子是元後所出,從小由陛下親自教養。
他是陛下選定的儲君。
太子細述貪墨案情後,陛下著其他人嚴查。
他派了太醫去看翌兒,又讓太子自己去探查刺殺一案。
他給了太子生殺予奪的大權,又給了他四個字——
嚴懲不貸。
15.
我歸家時,太醫正在給翌兒看診。
翌兒緊閉雙眼躺在床上,俊朗的臉因失血呈現出雪白的顏色,鼻息微弱。
我腿一軟,跪坐在了地上。
太醫開口安慰:「夫人不必擔心,世子爺的傷都不在要處,隻需好好將養就可以了。」
我心下一松,眼淚掉了下來。
有手指拽住我的衣袖。
我抬眸對上翌兒睜開的眼,他虛弱地彎起嘴角:「娘!」
他說:「娘,你以後都不用害怕了。」
我怔怔地看著他年輕的眉眼,艱澀應聲:
「嗯,娘以後都不會害怕。」
我們一直沒有談及他的父親,直到他能下床的那天。
他的臉色蒼白得厲害,卻低垂著眉目看不清神色。
「母親,我是否要去看看父親?」
「不必,讓他先高興兩天。」
翌兒嘴角溢出苦笑,沉默了片刻:
「也好。」
他轉身上了太子著人來請他的馬車。
太醫緊跟其後,謹慎地幫他把脈。
侍從細致地捧出手爐放到他手心,又幫他披上大氅。
翌兒掀起簾子:「家中就辛苦母親了。」
刺殺案牽涉甚廣,整個朝堂都在陛下的雷霆之怒下噤若寒蟬。
其中不乏有渾水摸魚之人在混淆線索。
因而翌兒不及大好,便被太子接到了身邊協同查案。
太子他們抓到了妄圖炸河的歹人,首當其衝的便是寒玉山莊。
寒玉山莊被查封,所有的人都被抓了起來。
薛金枝和姚玉麟求救無門,找來了後院要見趙清許。
他們還不知道趙清許中風。
16.
這是我第一次仔仔細細地打量薛金枝。
她確實很美,像帶刺的薔薇。
應該是沒想到會有向我低頭的一天,她嬌豔的眉眼僵硬,微微昂著頭。
「妾身有事需要求見侯爺。」
我放下茶,突然很想看看知道了趙清許的現狀,薛金枝會是怎樣的表情。
我將他們帶去了趙清許的房間。
兩個粗使婆子正按著一臉悲憤的趙清許,清理他的床褥。
薛金枝煞白了臉,搶上前兩步,還不待出聲,她和趙清許對上了目。
趙清許掙扎的手腳軟了下來,他極快地掃了我一眼,怒氣幾欲噴薄而出,卻很快地冷靜下來。
他目光微凝,久久地望著薛金枝的眼睛。
薛金枝看懂了他的隱忍。
她後退了幾步,娥首低垂,眼淚如露珠,一顆一顆地從長睫下輕落下來。
她哽咽著:「侯爺,玉麟的師門遭劫,您可有辦法?」
她也知道以趙清許現在的情況,怕是根本就起不了作用,眼淚越來越多,聲音壓在喉嚨裡泣不成聲。
趙清許在床上目眦欲裂,發出急促的赫赫聲。
我不去管他,目光掃向惶惶不安的姚玉麟。
「侯爺摔倒那日,若是救治及時,也不會病重至此。」
薛金枝愕然抬頭,姚玉麟臉上血色盡失。
我隻是遺憾嘆息。
「侯爺大雪之夜被扔到少有人至的小花園,凍了一夜,命差點就沒了。也因此,延誤了病情。」
失魂落魄的薛金枝被姚玉麟攙扶著走出去了。
趙清許掙扎著起身,狠狠地瞪視著我,臉色難看無比。
我接過水蘇遞過來的熱水,毫不留情地潑在那副令人惡心的嘴臉上。
趙清許冒著熱氣的臉上全是愕然,他的掙扎陡然停下了。
17.
薛金枝剛走出後院,就給了姚玉麟一巴掌。
姚玉麟噙著淚,轉身跑出了侯府。
我平靜地籲出心中鬱氣,心中的憋悶卻不見減少。
看今日的情形,薛金枝與趙清許之間確實是情真意切,他們眼角眉梢流淌的情意與關切作不得假。
我眼前浮現出趙清許往日的溫情,不由笑出眼淚。
我們結發二十載,趙清許的深情也偽裝了二十年。
便是他不顧念我們之間的夫妻之情,翌兒總是他的兒子。
他還是能心硬如鐵地要了我們母子的命。
滿腔憋悶化作滔天的恨意。
我冷沉著臉:「七日內,讓趙清許能開口說話。」
三日後,有捕快上門求見。
他們抓到了寒玉山莊的餘孽,藏身在威遠侯府的姚玉麟。
有姚謙從前的政敵叫破了他的身份。
指認他是姚謙的兒子。
而姚謙獲罪被貶後,隱姓埋名做了寒玉山莊的執事長老,與太子的刺殺案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捕快上門,是想讓我們交出姚玉麟的母親,姚謙的外室。
她和姚玉麟一樣,都受了姚謙的牽連。
我還不及說什麼,一瘸一拐的趙清許在韓衝的攙扶下趕了過來,他拖著偏癱中風的身軀努力地和捕快交涉。
捕快給了他三日的期限。
趙清許歪著臉衝我急喊,蹦著詞句想讓我救出姚玉麟。
我著人按住韓衝,手一揚,熱氣騰騰的茶潑了趙清許一臉,他的面皮霎時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