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鶴亭說:“即便他是壞人?”
珏的葉子隨風飄動,它溫柔地回答:“隻要他存在過。”
當藍色數據消退時,屍體都不見了。在這個隻有意識存在的世界裡,人隻能化作銀點,無知無覺地飄散在黑暗中,個體存在過的痕跡變成可以輕易消抹的沙畫。蘇鶴亭認為自己和銀點一樣,都是失去肉體的流亡者,一句簡單的“不忘記”,卻需要每個人用盡全力。
珏淨化完,他們又回到通道邊。井蓋半掩著,底下仍是一片黑。珏說:“現在隻剩蠕蟲了,我們得想個辦法把它們驅走,不然下一批幸存者可就要遭殃了。”
蘇鶴亭道:“那得麻煩你,幫我把銀花種在牆壁上,有光它們便會自行離開。”
珏說:“我試試。”
它的根莖爬滿入口,在進入通道後變作藍色數據。珏之所以能在這裡行走,靠的正是蘇鶴亭布設的藍色病毒,所以它經過的地方才會流淌著藍色數據。那些藍色緩慢攀爬向下,和綠色再度相遇,漸變色層層鋪開,沿途長出無數銀花。
蘇鶴亭彈了下小燈,燈輕輕擺動,如同無聲地指引。四下遊走的銀點登時回聚,它們有序地飛進通道,鑽入銀花中充當起花蕊。
呼——
銀花無風自動,花枝搖曳,似如銀河,鋪滿地下空間。
蘇鶴亭說:“主神造物要棲身在黑暗中,所以都怕光。赫菲斯託斯做過一個叫作‘祝融’的家伙,它手持火焰權杖,效仿山海舊神,我懷疑14區的光源都在它那裡。”
謝枕書看向黑暗深處,那裡時不時會傳來佛像夢魘般的誦經聲。終點的風刮不盡,卻沒有火光,祝融如果還在,一定藏在別處。
珏專心致志種花,種完後才開口:“如果有光,大家也不必躲在黑暗裡了。”
蘇鶴亭說:“不,隻有光不夠,我們需要太陽。”
珏道:“阿波羅!”
蘇鶴亭說:“哈,我們不要那種小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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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阿波羅的嫌棄溢於言表,連裝都懶得裝。
珏想了一會兒,忽然一拍枝丫,歡歡喜喜地說:“那我們自己捏一個好啦。”
它不僅有14區的數據,還有阿爾忒彌斯遺留下的主神資料,隻要在這裡切出個豁口,照葫蘆畫瓢地填入指令就可以,並非難事。
“但是很過程很復雜,”珏說,“我需要一點時間。”
蘇鶴亭道:“不忙,我們現在最不缺的就是時間。有病毒在,主神一時半會兒也奈何不了我們。”
珏正想說什麼,突然“咦”一下,摸摸自己的樹冠,說:“我,我開花了!”
沒覺察的兩個人定睛一看,它葉間果真開出了許多瑩色小花,飄出一股十分甜蜜的味道。說來神奇,珏沒有嘗過味道,以前在狩獵裡,它經常會在下班後和樸藺去喝一杯數據酒。樸藺把酒的味道形容給它,它便憑靠想象,給那味道附上了許多美好的形容詞,到此刻,竟然變成一種特別的,不屬於現實的奇妙味道。
蘇鶴亭鼻尖微嗅,笑說:“嗯……像是雪天的味道,清冽提神。長官,你聞到了嗎?”
雪天沒有味道,蘇鶴亭對雪天的印象都來自謝枕書,因此他聞到的不過是和謝枕書相似的味道。
謝枕書發絲被吹亂,他“嗯”一聲,想起乾達婆塑造的美夢。他聞見的不是雪天,而是奶糖和巧克力。可是他沒有反駁蘇鶴亭,隻是在片刻後道:“甜的。”
蘇鶴亭訝然:“甜的?冰激凌嗎?”
謝枕書道:“差不多。”
兩人正說話間,珏觸電般地跳起來,興奮地指向通道:“報告長官,我感覺到有人上線了!”
蘇鶴亭有樣學樣:“報告長官,應該是第二批幸存者,我們需要下去檢查……诶,不要再丟我!”
謝枕書託住他的後心,在黑色菱形碎片出現的同時,翻入通道。這次有銀花照明,沒那麼緊張,兩個人的衣擺急促飛動。珏後知後覺,趴在入口處“喂——”一聲,喊道:“你們把我忘了!”
謝枕書說:“守門。”
第167章 分隊
有了上次的經驗, 這次落地很穩。蘇鶴亭從長官臂間探出頭,看銀花圍繞,便晃一晃小燈。下一秒, 銀花窸窸輕響, 回應著他。他滿意地點一點頭, 如同前來視察的領導:“把它們放在這裡也不錯,不容易丟。”
謝枕書回頭, 看向銀花深處。那裡的花叢窣颯,有人在活動。
蘇鶴亭說:“這就來了嗎?我以為好歹會有個‘嘭’‘’啪’的提示音……”
他剛說完,就真聽見“嘭”的一聲響, 從花叢間滾出個大漢來。這大漢不著上衣, 滿身橫肉, 把銀花壓得東倒西歪, 嘴裡叫罵不停:“教主,我操它們電線板!鑿腦袋真疼啊,疼得我他媽都差點尿褲子了!”
另一邊, 有人回答:“先別喊,聽我說,舊神有言嘔——”
那人話沒說完, 便矮身跪在花叢間,一頓狂吐。他是個瘦子, 個頭兒不小,竹竿似的戳在地上,兩臂顫抖, 像是快要撐不住自己這一點肉了。
瘦子每吐兩下, 便要講一句話:“人不可,嘔——不可, 可自暴自棄!越是痛苦,越要……我操,嘔!”
他吐得厲害,連五髒六腑都要吐出來似的。
大漢粗喘著抹臉,道:“都這個時候了,就快別傳教了,也不瞧瞧這是什麼地方!”
瘦子說:“唉,十六弟,我也不想啊,這不是,不是嘔!”
蘇鶴亭聽得有趣,語氣自然地混入其中:“這不是什麼?說完啊,教主。”
那個叫“教主”的瘦子沒察覺,在辛苦中連點幾下頭,忍住嘔吐之意:“這不是換地方住了嗎?正是傳教的關鍵時刻,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墮落。”
蘇鶴亭說:“有道理,不過怎麼樣算墮落呢?”
教主道:“當然是放棄抗爭,獻身給電子偽神,那太墮落啦!我們要勸告大家,千萬不要這樣,肉體是我們最後的陣地。”
那個叫“十六弟”的大漢聽到這裡,終於覺出不對勁。他一骨碌坐起身,暴喝道:“是誰一直在插話?插什麼話?你叫十六弟嗎!”
蘇鶴亭道:“巧了,我雖然不叫十六,但代號裡也有個六,我叫006。”
那兩個人一起扭頭,看向蘇鶴亭。這大漢是個霹靂火性,對蘇鶴亭橫眉豎眼:“什麼幾把006,聽都沒聽過!我還叫016呢。你是幾號場的?”
蘇鶴亭說:“我想想,大概是000號場的。”
他信口胡說,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一臉坦然。
016道:“000號場是什麼場?我怎麼也沒聽說過。教主,你聽說過嗎?”
教主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勸說:“好啦好啦,不要總是刨根問底,人家也有人家的隱私,舊神說——”
他兩句話不離舊神,一講起來就長篇大論,刺刺不休。016被他念得煩死了,抱頭嚷道:“說你媽個蛋!別說了,讓我靜靜!”
教主說:“好好好,你冷靜冷靜,我一會兒再給你講。”
他們這對組合奇怪得緊,當教主的沒有教主的氣勢,做弟弟的沒有弟弟的樣子。這會兒坐在一塊,一個高瘦一個矮壯,也不知道怎麼湊到一塊的。
這時廳內已經冒出許多人,大家或坐或站,一個個面黃肌瘦。謝枕書掃視一圈,發現除了拼接人,還有一些普通幸存者。
教主終於不吐了,他爬起身,問016:“十六弟,你好些沒有?”
016說:“沒有,快疼死了!”
教主摸摸後腦勺,憂心忡忡:“咱們腦袋給鑿了個窟窿,也不知道會不會死。唉,真是我命由天不由我。來,十六弟,我先扶你起來。”
他架住016的手臂,把016從地上帶起來。原來016斷了條腿,行動不便,所以才會滾在花叢裡。
016起身,猛地看向蘇鶴亭和謝枕書,惡狠狠地說:“你們兩個看什麼,沒見過瘸子?”
蘇鶴亭道:“瘸子見過不少,但像你這樣孔武有力的沒幾個。朋友,你的腿是最近才被人切掉的吧?”
此言一出,016面色不豫,但他倒沒有遷怒於人,隻是重重地“哼”了一聲,算是回答蘇鶴亭。
教主說:“說來難過,十六弟的腿是被實驗機器人切掉的。十六弟,願舊神撫摸你的傷口,讓一切疼痛化為烏有。”
謝枕書的父母信奉天賜教,他也曾受過引領者的賜福,但因為實驗的關系,長官一直不信教,所以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這位教主口中的“舊神”是哪一位。
016說:“別放屁啦,舊神要真有用,怎麼不把主神系統全滅了,好給它死掉的信徒們出口惡氣。”
他才被截掉了腿,難免有些心灰意冷,凡事都往壞處想。剛剛上線時的那股勁兒一過去,人便顯露出幾分頹唐。
教主攙扶著016,走到蘇鶴亭和謝枕書跟前。他長得竟然不錯,就是太瘦了,兩頰凹陷,有些脫相。他說:“兩位也是從養殖場來的嗎?怎麼稱呼?”
謝枕書道:“長官和貓。”
教主說:“長官好,貓也好,我叫教主,這位是016,可以叫他十六弟。”
016道:“去你媽的,我怎麼看都比他們大,怎麼還做弟弟?你們聽好,要麼叫我016,要麼叫我十六哥。”
蘇鶴亭笑說:“好啊,十六弟。”
016氣道:“你這家伙——”
教主忙打起圓場:“都一樣都一樣,就是個稱呼,叫什麼都行。舊神說——”
016道:“說說說,說你個西瓜蘿卜頭,別傳教了!這究竟是什麼地方?”
此時幸存者都傳送完畢,大伙兒自發的圍了過來。謝枕書目光略略掃了一圈,注意到大部分人都穿著寬松囚服,隻有教主最特別,他穿一身修士袍,胸口一抹白,中間畫著一隻小蜘蛛。純黑的袍擺拖到地上,蓋住了雙腿,看起來像是踩著高蹺的。
一個人說:“不知道是什麼地方,我隻記得自己在實驗臺上被鑿了腦袋,醒來就在這兒了。”
另一個人道:“看這裡四面無窗,該是個毒氣室,總歸不是個好地方。”
又有人說:“我看不像,015號場的解剖都是集體進行,要是毒氣室,也應該是一個場的人集體等死。”
大家囚服上的編號清晰,什麼008-9247,什麼011-3641,很不統一。謝枕書從他們的話中聽出兩個信息,一是他們都被植入了腦機接口,二是主神曾經以養殖場的場號為單位,搞過集體屠殺。
大伙兒雖然迷茫,卻不怎麼惶恐,應該是在光軌區裡遇見過比這更詭異的事情,言語間隻有些許麻木。因為沒商討出個所以然,廳內很快就陷入寂靜。半晌,016說:“這裡一共二十二個人,兩兩成隊,來自不同的場。”
一個人道:“這正好,就按場號組成搭檔吧,這樣行動起來也方便。”
另一個人說:“廳這麼大,兩人一隊難頂事。不如這樣,改造者組成一隊,幸存者組成一隊,巡邏管控都交給改造者。”
其他拼接人紛紛附和,隻有一個幸存者諾諾出聲:“我們幾個人也可以巡邏。”
他的聲音不算大,在場的人都能聽見。幾個拼接人不快,正欲抱怨,卻見教主忽然舉起了手,可是沒人理會他。
016冷笑幾聲,說:“怎麼,幸存者連講話的資格也沒有?你們倒是厲害,比電子偽神還嚴格。哈哈,改造者,什麼幾把改造者,不就是主神拿來做實驗的小白鼠,還他媽自己分出了三六九等。教主,你說!”
他一開口,那幾個拼接人便神情訕訕。說來奇怪,016一個斷腿人,走路都要教主攙扶,這些人卻很怕他的樣子。
教主說:“我提議一個改造者帶四個幸存者,咱們分成四隊,輪流巡邏,相互配合,這樣幸存者也能參與進來。”
一個人打斷他,說:“一共二十二個人,你怎麼分的。那還剩兩個怎麼處理?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