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鶴亭撐著身體,單手提燈,端詳起井蓋,上面有模糊的數字,卻被沙子磨得看不清了,應該是什麼編號。他吹了吹蓋面上的灰,那裡有個破開的洞口,如同裂開的嘴,正呲著黑色的牙。
謝枕書沿著洞邊沿微用力,直接把蓋面板開了。它沒有想象中的牢固,底下是個深不可測的垂直通道。
蘇鶴亭說:“這算什麼狗屁上載地點,難道要大家爬出來嗎?”
珏探出頭,瑩白色照亮通道的壁面。壁面很是光滑,上面卻有許多深淺不一的抓痕,仿佛真的被人爬過。
謝枕書看向那些抓痕,道:“沒錯,是讓人爬的。”
珏大為震驚:“這麼深怎麼爬?”
謝枕書拎起珏和蘇鶴亭,淡定說:“徒手。”
蘇鶴亭意識到什麼:“這個姿勢好危險,長官,你不會要把我們丟進——謝枕書!!!”
珏大喊:“呀!!!”
兩隻身體陡墜,一同下沉,眨眼間就從通道口消失了。謝枕書手臂一松,自己也跳了進去。通道裡黑漆漆,隻聽出口處的風聲還在破音鬼號。他們不知道落了多久,等風聲徹底消失時,謝枕書叫出黑色菱形碎片。
蘇鶴亭腰間一緊,掛在半空,猛咳一陣:“咳、我咳……”
謝枕書無聲地捏了捏他的後頸,他頓時消音。唯獨珏還蕩在下面,像隻小燈泡,幽幽喊著:“……好……暈……啊……”
這聲有回音,他們離地面不遠了。謝枕書放緩速度,把菱形碎片組成旋轉梯,穩步向下走。蘇鶴亭被他抱在臂間,呼吸灑在他耳邊,不知在想什麼。
珏終於正過來,沿著梯一階一階地跳,說:“這麼深,徒手爬太難了。”
謝枕書道:“改造後的人可以做到。”
他還沒有認真看過拼接人,但他深知改造手術的威力。當人能操控起機械化的肢體,力量就不能再和普通人一概而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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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鶴亭舉起小燈,將微光照在壁面上,那裡的抓痕還在,便說:“奇怪。”
珏道:“是很奇怪,如果有人能爬到出口處,為什麼不直接爬出去?”
蘇鶴亭細細端詳著壁面,說:“這些抓痕不像是一個人留下的。”
這就更奇怪了,如果一群人在這裡上線,而他們當中又有許多人被改造過,那他們早該離開這裡了,怎麼還會留下“救命”的字樣?
這時,謝枕書忽然聞到一股腐臭味,蘇鶴亭也聞到了,他皺皺眉,說:“這個味道……”
珏沒有嗅覺,它用枝丫扇風,道:“我需要你說一些形容詞,以便展開想象。”
蘇鶴亭說:“發霉發潮的臭雞蛋味。”
珏專門搜索了下“臭雞蛋”,出來的圖片讓它更加好奇。除了蟲子,它對其他東西還沒有那麼強烈的排斥感,就算是霉斑,在它看來也有奇妙之處。
他們越往下走,腐臭味越濃。蘇鶴亭被燻得頭暈,好不容易到底,竟然是個極為寬敞的大廳。
蘇鶴亭說:“喂。”
這一聲“喂”,猶如石子,在黑暗裡砸出無盡回響。
地上有水,珏跳下去,水沒過它的根莖,登時爆發出幾圈漸變色。它的根莖有藍色數據滋養,隻有碰到主神空間的綠色數據時才會廝殺出漸變色,好似一個小型戰場。它抬抬根莖,說:“看,它們打架了,大家的上載地點真的在這裡。”
這空間比他們想象得還要大,珏和小燈的光都變暗了,兩點熒光無法照清四下,倒是腐臭味直嗆鼻子,還有些腥味。
珏攏起枝丫,小聲說:“有人嗎?打擾了。”
黑暗中傳來一陣極輕的“咕嘟”聲,如果不是謝枕書聽力非凡,幾乎要錯過了。隻聽吞咽聲響了又響,仿佛不是同一個人發出的。緊接著,飄來一個微弱的回應:“……有。”
珏高興道:“嘿!你好,我們在這裡,你在哪裡?”
對方停頓半晌,說:“這……”
珏向前走,枝葉間忽然挨了幾滴水。它仰起樹冠朝上看,上面烏漆墨黑。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水滴越掉越多,最後“哗啦啦”地全泄下來。
蘇鶴亭倏地轉出打火機,喝道:“珏!”
小燈霎時燃燒起來,藍色火焰猶如猛虎撲食,橫蹿而出,把頭頂照得一片通明,隻見頂部爬滿巨型蠕蟲。
珏說:“見鬼啦!”
倒下來的不是水,是被嚼得稀爛的人體殘渣,夾雜著血,黏成模糊的肉團。腳下蹚的也不是水,是汙濁的不明液體,還飄著一些塑料飯盒。
珏翹起根莖,崩潰道:“呀!”
黑色菱形碎片狂湧,剛擋住頭頂,就聽“嘭”地一聲響,有蠕蟲砸下來了。謝枕書微偏過頭,有幾分不適。
蘇鶴亭猛一揮燈,用火驅滅蠕蟲,朝黑色菱形碎片吹了幾下,道:“我吹幹淨了,不髒。珏,到我這裡來!”
他深諳主神造物的弱點,就是怕光。當下將小燈燃至半人高,嚇退湧過來的蠕蟲。珏暈出一片漸變色,跟著他們一路小跑。空間壁面上全是蠕蟲,它們生著人臉,軀體笨重,靠吸盤移動。
“有,”它們竊竊私語般地低喃,“有肉。”
珏悚然:“人都被它們吃掉了!”
蘇鶴亭卻道:“不好說。”
他的火焰驟然矮下去,有熄滅的徵兆。蘇鶴亭輕呼一氣,兩指捏住燈芯,說:“給我爭口氣。”
藍色頓時重振旗鼓,再度大亮。可是蠕蟲多得令人頭皮發麻,光到哪兒,它們就在陰影裡追到哪兒。那密密麻麻的蠕動聲“沙沙”不絕,期間還伴隨著人體殘軀掉落的聲音。
兩個人回到來時的地方,蘇鶴亭先用火焰驅出向上的路。小燈的燈芯“啪”地爆了一聲,如似催促。謝枕書二話不說。借著十字星的力,帶著他們重回通道。好在通道狹窄,有燈照著,四下明亮,蠕蟲不敢尾隨。待爬出去,蘇鶴亭和珏一同倒地。小燈恢復原來的亮度,半死不活的樣子。
珏突然翻過來,哽咽著:“沒有活人。”
蘇鶴亭道:“也沒有樸藺。”
珏說:“還有別人,大家都被吃掉了。”
蘇鶴亭沉默須臾,倏地翻坐起來,見謝枕書正在看那井蓋。兩個人對上視線,蘇鶴亭問:“是嗎?”
謝枕書指尖在井蓋洞口虛畫一圈,道:“八九不離十。”
珏說:“什麼八九不離十?”
蘇鶴亭道:“蟲子是被放進去的。”
珏也探過頭去,看那井蓋破爛。它雖然是個聰明的系統,卻還不那麼懂,問:“誰這麼壞?”
謝枕書言辭簡略:“人。”
珏說:“什麼!”
蘇鶴亭本想摸摸鼻尖,但想到剛才的蠕蟲,又默默把手放了回去。他抓起把沙子,灑在井蓋上:“主神把他們送進來,絕不想讓他們立刻死,裡面的蠕蟲多半是人放進去的。”
這井蓋都破了,他們隻要依次爬出來就好,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出來的人反將蠕蟲引了進去,把底下的人全殺了。
珏半晌後才說:“幹什麼呀。”
它聲音低低的,說不出來的難過,連那聲“呀”都不再神氣,好像什麼東西在心裡破碎了。
蘇鶴亭也不想讓它覺得人醜陋,便說:“也不是所有人都這樣。”
可他確實不怎麼會安慰人,這話說了等於沒說。珏卻點點頭,像是信了,但它一點頭,樹葉就一枚一枚地掉。
蘇鶴亭嚇了一跳,差點伸手去接。
珏自己把樹葉拾起來,將它們放進通道裡,然後它合起枝丫,祈禱般地念:“我會記住大家的名字,不會忘記你們每個人,對不起……即便沒有到新世界,也請安息吧。”
樹葉瑩瑩,緩慢地向下落,最終化作點點瑩芒,如同墜落的星星,劃向深處。那一刻,風沙中的銀點閃爍,黑暗亦不能使珏的虔誠褪色。
蘇鶴亭精神萎靡,他把手裡的小燈送到謝枕書懷裡,連同自己也送了過去,說:“我好困,好想睡覺……啊,好煩。”
謝枕書攏著他的上半身,使他不再被風沙侵襲。蘇鶴亭意識沉沉,卻無法入睡,疲憊猶如一根細線,來回摩擦著他的神經,讓他頭暈腦脹。他轉過頭,鼻尖頂著謝枕書的襯衫領口,喃喃:“真是要死了。不過我雖然帶點灰,洗洗還不錯哦,你可不要把我放到地上。”
他語氣懶懶,知道謝枕書愛幹淨。
謝枕書低頭看蘇鶴亭半晌,伸手蓋住了他的後腦勺,微微用力,把他摁在自己的胸口上,“嗯”一聲,說:“不放。”
蘇鶴亭嘴角勾動,沒骨頭似的。他道:“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都走不動了。”
謝枕書說:“我知道。”
蘇鶴亭電量告急,講話都費勁兒,聲音漸小:“我休息一下……”
貓團在懷裡,極輕一點,很是脆弱。謝枕書想用力,又不敢用力。他身體的那根神骨容易讓他失去分寸,又或許不是神骨的錯,是他的問題。
蘇鶴亭人很輕,呼吸聲也很輕。許久後,謝枕書將他抱起來。珏已經祈禱完畢,跟著長官走。
路上,珏問:“長官,我們去哪裡?”
謝枕書沒回頭,十字星在銀點的簇擁下晃出冷冷寒光。他道:“去找人。”
珏沒跟謝枕書合作過,幾步跑到前面,說:“需要我佔卜一下方向嗎?”
謝枕書道:“不要。”
珏放下心來,和他並排走,時不時看看蘇鶴亭。蘇鶴亭面白如紙,一直在合眼假寐。他們就這麼走了一個多小時,謝枕書終於停下來。
小燈的光芒羸弱,珏便長大幾分,用枝丫照前方。前方是個凹陷的沙坑,看大小,該是佛像的足印。珏頂著沙風,趴在邊沿,往下探,見底下晾著一行人,東橫西倒,都已經死了。
珏問:“是他們嗎?看來他們一直在隨著佛像跑,難怪咱們沒見過。”
一堆飯盒積在坑沿下邊,珏碰了一下,它們塌倒,倒出一灘湯水和面。
假寐的蘇鶴亭單眯著一隻眼,看了眼底下,說:“原來是為了搶食物。”
通道底下的塑料飯盒很少,全是空的,想必是主神的另一測試,讓上線的幸存者們相互爭搶,導致被改造過的強者報團,結伴爬出通道後引蠕蟲下去殺人,再奪走僅有的食物。看飯盒的數量,他們應該已經爬出來好些天了,本該和謝枕書與蘇鶴亭相遇,卻始終繞道走,或許是食物緊缺,他們不想再給多餘的人分食物,所以寧可跟著佛像跑。
蘇鶴亭正準備合眼,看見珏的葉子又掉了。他頓了頓,提醒道:“會禿哦。”
“才不會呢,”珏一邊合並枝丫,一邊說,“我可以再做。”
它靜靜發著光,腳下的藍色數據緩緩滲入沙坑,把屍體都蓋住。祈禱聲再次響起,屍體在“我不會忘記”的承諾中漸次虛化,最終消散於銀點飛舞的風中。
蘇鶴亭說:“每個人你都會記住嗎?”
珏道:“每個人我都會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