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距離第一次拍攝一周後,第二次拍攝開始了。
何修懿再次站在拍攝地建築物的窗戶後邊,手端著槍,眼貼著狙擊鏡,也再次經歷了冷靜、震驚、慌亂等等極端情緒變化。
在新修劇本中,“龍骨”基地窗戶很高。出於位置原因齊劍飛隻能看見尹長東頭顱,無法選擇命中其他部位。他聯絡了上級,請教擊斃尹長東的必要性。上級回答:一槍爆頭,否則將對行動十分不利。齊劍飛很明白,假使狙擊失敗,A計劃夭折,打黑小組也有B計劃,還會繼續行動,絕不放過天賜良機。他不能因為自己信任鳳蝶便用全組生命賭博,所以這槍終究、必須要開——對兒時“兄弟”多情,便是對今日“兄弟”的殘忍。隻是,齊劍飛的右手食指發抖,努力良久,最終在時間所剩無幾時,勉強自己開出一槍。結果……那顆子彈果然偏了,擦著長翅鳳蝶眉骨而過。
開槍之前,面對左然,何修懿的情緒醞釀十分到位。那種猶豫十分真實。旁人隻是看著,便能感覺得到,一向冷靜、強大的打黑組長、神槍手齊劍飛,此時簡直有種毀滅當前一切的瘋狂的衝動——他正在堅持與逃離之間掙扎,理性上提醒自己必須二選一,可感性上卻真的想要做逃兵,從建築裡裡逃出去,從警局裡逃出去,甚至,從世界中逃出去。主人公並沒有失去理性,準備開槍,何修懿再次為人物填充細節——他用自己左手拼命掐著右手,極力制止它的顫抖。左手指尖發白,右手手腕卻被掐得通紅。最後,終於,何修懿在催促聲中,強行開槍。
子彈射出。何修懿認為,作為一個百步穿楊的神槍手,扣完扳機那一瞬間,齊劍飛一定知道:糟糕了。於是,何修懿閉上眼,低頭抿唇,而後,根本不需要看,便掏出對話機,對劇中“上級”說:“抱歉……沒中。”角色心理,需要花費大量時間揣摩,因為人物個性是在一個一個細節中體現的,這些細節決定成敗。許多演員每天到了片場現背當天臺詞,有人可以立即記住,有人不行——臉皮厚的要求提詞,臉皮薄的便常謊稱身體不適,要求休息,趁機再背,這樣很難演繹經典角色。
這裡,何修懿再次顯現出最難以表現的,矛盾的情感。一般來說,導演不會要求演員展現矛盾的情感,那簡直是一種不專業。可是,在這幕中,打偏之後,何修懿卻需要演繹既失望又不失望、既自責又不自責、既後悔又不後悔等完全對立的情緒。他的眼神變幻不定——因為知道難演,他又把尹長東想象成了左然。這點不難,因為尹長東本來就是左然飾演的。他假設這不是片場,而是多年之後,他自己,與左然。何修懿將情感傾注進了角色,表演如水一般自然流瀉而出,因為影帝曾經對他說過:“演員不是被動接受角色內涵,而是主動融入自我理解,把自己投映在其中”“偉大的演員之所以令人尊敬,是因為他們有勇氣保持自我,而不是琢磨自己是否正確地演繹了誰。”
“Cut。”左然聲音傳來,依稀帶著笑意,“很好。”
……
一場結束。
布景師們恰好也完成了對面建築布景,於是,全劇最後一場大規模的槍戰,開拍。
左然聲音依然冰涼:“全場禁煙,這一場有爆破操作。”
一聲“Action”後,苟富貴、吳翔所飾演的警察小弟接到了“狙擊失手,行動繼續,立即進入建築抓人”的死命令,拔出手槍,帶著大約十名警察,衝入建築!與此同時,其他小組也在行動!他們認為,眼見橫空飛來一發子彈,龍骨肯定打算撤離,行動再不開始便會錯失良機。誰知到了二層,他們忽然遭遇伏擊!龍骨一方竟是早有準備、等著警方跳進陷阱!雙方發生激動槍戰,而當齊劍飛趕到現場時,槍戰仍在繼續,齊劍飛也立即開槍,支援小組的同伴們。
在這場中,何修懿扮演的“齊劍飛”會身中兩槍。因此,在拍攝中槍畫面之前,爆破師為何修懿穿上了爆破服。爆破服上有兩個血袋,連著爆破裝置,衣服後面拖著根線,不過並不會被拍到——劇組一般不用無線遙控,因為機器太多,很容易被幹擾。至於血袋,爆破師使用了最常見的“道具”來制作——安全套。拍攝戰爭等題材的劇組都會團購安全套,有時一天就用上幾千隻。
何修懿“中槍”,表情痛苦,捂住“傷口”,踉踉跄跄地。
“停,”左然將視頻播放速度放慢幾百倍,“修懿表情出現早了,當時還沒‘中槍’,早了大約十分之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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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修懿點點頭:“好的。”他沒有說左然吹毛求疵。
“還有,”左然叫來了爆破師,“血量不夠,效果不好。他警服顏色深,要比平常用量更多一些。”為了模擬真實效果,劇組請的刑警大隊隊長顧問詳細地講解過人中槍時,血花飛濺的角度和範圍。
“啊?還不夠?”爆破師說,“之前您說不夠,已經買了最大號的安全套。”
聽見“已經買了最大號的”幾個字,左然明顯愣了一下,走到片場角落桌子前邊,伸手拿起一個血包,似乎感到十分不可思議,“這個,最大號的?”
“是啊……”
左然又是確認了遍:“這個就是最大號的?”
“是啊……”爆破師道,“您以為能有多大號啊……”
左然沉默不語。
最後,爆破師強塞了更多血進去,總算達到了一個比較震撼的效果。
左然要求極高,紅色的血水當中竟然還混著些黃色的組織液,材料並不僅僅是食用紅色素等物。血包爆炸之後,何修懿胸前被炸出一片血花,不論他走到哪,地面上都會留下湿漉漉的紅腳印,但他代入了“齊劍飛”,咬牙堅持。
一場槍戰,足足拍了一個上午。幾十個扮演警察和黑幫的演員上蹿下跳幾小時,累得不行。
……
下午,在“龍骨基地”深處那場重要的戲中,左然再次親自披掛上陣。他要演的,是一槍不中後,龍骨、長翅鳳蝶、龍骨手下人的反應。
在新修劇本中,齊劍飛狙擊尹長東失敗。尹長東眼睜睜看見子彈擦著眉骨經過,電光石火之間,千萬思緒湧上心頭:自己為什麼會遭到狙擊?!而且,龍骨似乎早有預料?子彈落地,龍骨並未驚慌逃竄,而是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眉。尹長東想:答案隻有一個——他的臥底身份被發現了,龍骨想要殺他。自己向來謹慎,那麼,最有可能的是……警局內部有人反水,將自己“背叛”的消息泄露給了龍骨。這樣一想,齊劍飛便……非常危險,這次行動對於警方來說很有可能隻是一個騙局。
尹長東看見,滿屋子的組織高手,已經準備出發、參與伏擊警察。
就在那一剎那,尹長東突然拔槍就射!
龍骨從未將“利用警方的神槍手幹掉叛徒尹長東”的計劃透露給任何人,因此,組織三號、四號、五號人物做夢也沒想到,長翅鳳蝶會突然向自己開槍。在被擊中心髒的一瞬間,他們臉上還全是不可思議的表情。尹長東,借著狙擊不中後的幾秒,連著幹掉了組織三號、四號、五號等八個人。不過,龍骨看見對方沒死,立即移動,躲在三號身後,同時伸手拔槍,沒被擊中致死部位。
最初震驚過後,龍骨手下紛紛連射子彈。幾秒種後,尹長東全身變被打成了一個篩子,身上上下多了幾十個淌著血的黑洞。尹長東感覺,像有一柄大錘砸在胸口,他整個人已被砸碎,接著又被置於一個磨坊,碎塊又被碾成血肉粉末。
鮮血不斷地往外噴,尹長東滿身是汙濁,液體湧進他的肺部,他開始猛烈地咳嗽。他周圍的鮮血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好像一朵一朵鮮紅的朱瑾花,每一朵都正在花期,又大又豔。
然而,因為龍骨完全沒有料到齊劍飛打不中,頃刻之間折損八員大將——畢竟,那個齊劍飛從未失手過。趕往伏擊地點的人少了八人,警方壓力減輕,齊劍飛雖然身中兩三槍,命卻沒丟,而且還一路跑到四層龍骨的地點。
齊劍飛的一槍不中,是龍骨最大的失誤。
一看見尹長東,齊劍飛全身的血液全都像是被抽幹了。齊劍飛怕看見鮮血,尤其是從友人身體中流出的帶著溫的鮮血。他頭一次知道,人能有那麼多的血,仿佛可以染紅天地。夕陽的餘暉照射在窗上,倒映著火紅的血的顏色,玻璃因此顯得流光溢彩。
其他警察再次與人展開槍戰,又是十分精彩。龍骨垂死掙扎。他跑出了四樓,看見警方叛徒張局,仿佛見到救星,綻開扭曲笑容:“快,快把我藏起來!你說往左跑了,他們絕不會往右追的!”然而……對面張局卻舉起槍,一顆被刻著公安編號的子彈正中龍骨眉心。末了,張局慘笑一聲:“龍骨,你以為,我會放過綁架我的女兒,以及逼迫我向劉局下手的人嗎?”說完這句,張局吞槍自殺。龍骨死了,家人不會再受威脅,張局也終於得以解脫了——
而齊劍飛,則跪在尹長東身邊,伸手去按那些彈孔,然而不行,毫無用處,鮮血如噴泉一般地溢出,齊劍飛眼瞳中倒映著滿滿的血色。
“尹長東!”齊劍飛用顫抖著的聲音問,“為什麼啊?!你對龍骨下手,肯定會死的啊?!”
尹長東用毫無焦點的目光努力地捕捉已經十二年沒有親眼見過的人,本能般大口大口喘著氣,發出了嘶嘶的聲響,聲音也不再有往日的優雅:“那一槍是……你打的嗎。”
齊劍飛點點頭。
尹長東又問道:“那……?”
齊劍飛答:“我……不相信。除非親眼見到、親耳聽到,我不相信……尹長東他……無所不為、無惡不作,他……不是個那樣的人。”
尹長東的目光開始重新放空,注視著遠處的夕陽:“那……就對了,我沒白死。”他當然很清楚,那個時候開槍殺人,肯定會死的。故作無辜或者下跪哀求,都有可能得到一條生路。
“尹長東……!!!”
尹長東的目光當中倒映著最美的夕陽:“劍飛,不是……有一句古話嗎,你我都很喜歡,叫作……‘士為知己者死’。”他曾經描述過刑滿出獄後的美好圖景,隻是,終究是無法達到了。
“尹長東……”
“所謂‘兄弟’,便是……生死之交。劍飛,到了這時,你還肯叫我聲‘大哥’嗎。”
“當然。”齊劍飛臉上全是淚,哽咽著道,“大……”“大哥”二字沒有講完,尹長東便失去意識。
接著便是原本劇本上尹長東死時那一段——他過去的人生一幕幕地出現,順序就是時間,好像做夢一樣,從頭到尾都有齊劍飛的影子。尹長東依稀看見兄弟站在一道亮光裡,可是有道大門正在阻止著它。尹長東走過去,打開了那扇門。
尹長東死了。
……
拍攝開始。
何修懿捂著“傷”,緩慢、但卻堅定地走進了位於四層的空曠場地。左然建築出身,選了一個十分有美感的片場——周圍全是灰色,隻有梁柱為紅。左然說,國內許多導演對“主色調”的運用十分機械,如果主色調是紅,鏡頭內便鋪天蓋地全都是紅,然而其實,隻需如此點綴幾下,變成呈現出來——主色調是紅色。在這裡,紅色的主色調,將由梁柱、還有鮮血,共同組成。可想而知,鮮血將會十分震撼。
隻一眼,何修懿便看見了左然。
左然即使全身是血,發絲凌亂,衣服破敗,也依然是優雅的。他靠牆坐著,面目平靜,一動不動,與方才演“連殺八人”時的霸氣不大相似。
也不知怎麼了,一看見左然瀕死的樣子,雖然明知是假裝的,何修懿的眼睛還是瞬間就模糊了。
他恨自己的沒出息。
是隻因為入戲,代入了齊劍飛,還有……摻雜著別的情感呢?
怎麼……竟然哭了?!
要知道,從有記憶以來,他便隻有在母親最後階段因疼痛而徹夜輾轉、呻吟的那陣因為心疼而流過淚,性子一向十分淡然。不論遇到什麼委屈,他都可以做到雲淡風輕。
這眼前一模糊,讓何修懿覺得不可思議。
在淚光中,他跑向了左然。
第45章 《萬裡龍沙》(十)
何修懿大步地跑到左然身邊,跪在“血汙”當中, 喉嚨發緊, 聲音發顫,念出臺詞:“為什麼啊?!你對龍骨下手, 肯定會死的啊?!”
左然雙眼平日十分明亮, 此刻卻是失去光澤,胸膛劇烈起伏, 吐字有些含糊:“那一槍是……你打的嗎。”在得到了“我不相信——除非親眼見到、親耳聽到,我不相信尹長東他無所不為、無惡不作”的回答後,又道, “劍飛, 不是……有一句古話嗎, 你我都很喜歡, 叫作……‘士為知己者死’。”
空曠的片場中, 灰色的牆與地透著一股死亡氣息, 充斥著悲愴的氣氛,“鮮血”已經成河,令人滿目都是極刺目的血色。其實, 死亡是一瞬間的事,死亡也是永恆的事。長翅鳳蝶遊於黑白之間——對於黑道來講,他是一個可恥叛徒,對於白道來講,他背負著無數人名。假如“長翅鳳蝶”死了,龍骨手下、打黑小組, 人人都會舉杯相慶,而不論那個人曾經做出什麼樣的犧牲。隻有齊劍飛,認識的人不是“長翅鳳蝶”,而是尹長東,那個陪伴了他整個兒時、青春的純真的少年。
最後,全部臺詞結束之後,左然雙眼眼皮無力地合上了,並且臨時加了一句:“忽然……感覺有點困了。”
何修懿瞬間便明白左然意思,柔聲哄道:“睡吧,一切都會好的,再醒就在醫院裡了。”在齊劍飛心目當中,尹長東的意識已經逐漸遠去、無法明白自己是個將死之人,他便輕聲安慰。
左然闔上眼簾,隔了幾秒,輕聲說道:“劍飛……那麼,這輩子就不再見了。”他的聲音十分高遠,好像教堂當中極空靈的聖音。何修懿的眼睛猛地睜大,似在驚訝:尹長東死前仍是清醒的——清醒地知道,自己快死了。這段對話、表情全是即興發揮,何修懿很喜歡兩人間的默契。接著,左然像是失去知覺,並模仿著人類死亡前的樣子,眼角劃下兩滴眼淚。這是死亡過程當中失去意識後的反應,淚管先於淚腺關閉,眼淚無處排放,便會流出眼眶。人哭著來,又哭著走,在人世間體會一把悲歡離合。
何修懿撲在左然身上,緊緊抱住對方,演繹著齊劍飛親眼見到結拜兄弟死亡後的不舍。他摟住了左然脖子,兩眼通紅通紅,靈魂仿佛都被抽空。過去人說,兄弟仿佛手足,失去就如截肢那般痛苦,然而,過於入戲、將這一幕想象成了幾十年後的左然與自己的何修懿卻覺得,不是的——他並不是失去了某一個部位,而是丟了主體,剩下的全是破碎的和貧瘠的。
左然緊閉雙眸,身體一動不動,血液似已真的不再奔騰,令何修懿有徹骨的恐懼,全身上下微微戰慄。何修懿感到,手指、腳趾上的血液被帶走了,湧向心髒——手指腳趾變得冰涼,心髒卻是通通地跳;有些頭暈眼花,時間似乎已經定格、流動極慢——一直沒人喊“cut”,自己心理上卻即將堅持不住。何修懿感到很狼狽,幾乎就要維持不住演戲所必須的體面。
攝影機運轉著。
這個擁抱鏡頭,會從身後拍攝。左然靠著牆坐,何修懿摟住他,而攝影師凱文則會拍攝“尹長東”定格的面容,以及“齊劍飛”孤獨的背影,畫面將會很有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