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揚庭無法理解何修懿那個“男一”身份,便構想出了種種“見不得人的手段”,而且深信不疑,仿佛這樣才能使他繼續保有驕傲,那種極特殊的快感讓柳揚庭沉迷。
他想要告訴所有人,他是“好人”,而何修懿才是“壞人”——他要“翻案”。看見世人誤解、冤枉、嘲弄自己,卻去誇贊何修懿那個真正骯髒的家伙,實在無法忍受。在柳揚庭眼中看來,人最無法忍受的事,莫過於“隻有你知道他是個婊子”。
柳揚庭認為,不想被抽耳光、於是找替身,雖然的確不大敬業,但也並非十惡不赦。找人替落水、替耳光的又不隻有自己,蠻普遍的。後來導演想用原身,張熙一叫,他也去了,隻是皮子裡子都丟盡了……他趕到時,看見何修懿的臉頰白白淨淨,也不知道是如何說服李朝隱又用回原身的。他不願提,後來也沒問過在場工作人員,不過隨便想想也能猜到一個大概——手段很高杆唄。對了,在被抽時,何修懿還露出“看好戲”的眼神……他實在氣不過,才想整整何修懿的。
他每天在網絡上看與何修懿有關的事。明明知道越看越氣,卻根本忍不住,每隔三分鍾便搜索下“何修懿”,看有沒有什麼人罵。隻要瞧見負面評價,便會仔仔細細閱讀,覺得字字珠璣、好有道理,因為在他心中何修懿隻會睡。瞧見正面評價,便去對方主頁觀看,找出一堆“小學生”“花痴女”之類的特徵用以證明博主智商有限。同時,他不斷地告訴自己,“金獅獎”“演技派”等等誇贊,原本都應當是他柳揚庭的,是被搶走了的。
切齒的“嫉妒”真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人總是一邊驚恐地壓制,一邊發覺它溶入了血液、鑽進了內髒,彌漫了全身。它像一顆種子,即使人用檀木盒子將其一層層地封鎖起來,再加上堅實的鐵鎖,但發了芽的種子,也一樣會撐裂木盒,自顧自地生長到外邊去。
於是,某天,在一個知名論壇上,有“知情人”爆了個料,還是大料。帖子裡說,本來飾演“宋至”的人,的確是柳揚庭沒錯。而何修懿,剛進組時隻是替身,後來卻踢掉了“正主”。文章下面附了些圖,是柳揚庭與左然演戲的照片、錄像,以及何修懿在片場中的照片,像素可謂十分清晰。帖子還說,何修懿,從裸替,爬到男一,是因為被投資商艹遍了,那個床上功夫十分了得。不少微博賬號也轉載了帖子。
有記者向何修懿求證“裸替”的事,因為“證據”確鑿,何修懿承認了,況且,他本來也不覺得有何丟人。記者沒有問到“睡遍劇組”的事,何修懿自然也不好主動提及。
他沒想到的是,左然,早已經被李朝隱導演戲稱為“左大祖宗”的左然,竟然直接在最熱的一條“睡遍劇組”微博下邊評論:【想多。隻是因為@柳揚庭是人品低劣的垃圾,演技還差。】而且,還轉發了!
左然有種被當成蠢貨的感覺,因為,論壇帖子裡有部分照片,與柳揚庭泄露信息那次的照片完全是一個角度拍的。
幾乎是一瞬間,“左然粗口”、“柳揚庭垃圾”便成了微博熱搜的第一和第二。人人都知道,左然的微博,基本是個廣告微博。啥都沒有,隻有在新片上映時,左然會轉發一兩條,轉發時也要寫“廣告”、“還是廣告”,從沒懟過人,更沒罵過人,不管別人編得多麼離譜,左然都不會有任何反應。而今天……這是氣瘋了啊?
接著,李朝隱也表示,何修懿當主角,是他極力促成了的。李導還很冷靜地道:【投資商、制片方全是gay?可能嗎?思考下好不好?】還有【何修懿用實力講話,“金獅獎”還不能證明?】
那個“睡遍劇組”傳聞,在名導、影帝闢謠後,漸漸平息消失。從二人暗示的內容來講,就是,劇組裡曾發生了一件與柳揚庭人品有關的事情,很可能是泄密,而且,何修懿的演技強柳揚庭太多,即使隻是當個裸替也把柳揚庭對比得體無完膚——李朝隱導演也不傻,果斷地啟用了更加合適的人。
柳揚庭此前已經失勢了,在網上被群嘲。笑過他的,為了面子也好,為了什麼也好,自然不會沒隔幾天再去挺他,於是要麼支持李朝隱和左然繼續嘲柳揚庭,要麼便不講話。
何修懿本來擔心自己“裸替出身”一事會影響到《家族》,未曾料到,有些網絡上的意見領袖將他打造成了勵志代表——為了償還給母親治病期間欠下的債,無奈之下接了一個高薪替身工作,卻用高超演技將正主秒成渣渣,鹹魚翻身,一路前進到威尼斯。他們還“奉勸”某一些演員,某要仗著有點粉絲肆無忌憚恣意妄為,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有實力的最終總是會發光的。
也許因為這一段話戳中了部分人心髒,被人惡意曝光裸替身份的何修懿反而得到了很多同情票。
何修懿清楚,這一輪公關,恐怕也與左然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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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然為他故意高調澄清“睡遍劇組”謠言,並且極力消除裸替一事影響,讓何修懿挺感動的。
盡管很難相信,但何修懿不得不信——左然將他看得比自己更重要。依照常理來說,這樣一份深的愛意,應當令他倍感壓力,畢竟過去別人寫封情書、送幾朵花都會讓何修懿覺得自己實在有些辜負對方。可面對左然時,他卻沒有想要逃避,也不覺得喘不過氣,反而——有那麼一絲絲淡淡的難以解釋的幸福感縈繞在心尖。
第34章 《家族》(二十二)
過了幾天, 何修懿又去了左然家中一趟。一來是為感謝左然;二來是為告別對方;三來是為商量一下籤約經紀公司的事。威尼斯電影節閉幕那天晚上, 左然叫何修懿先別籤約經紀公司, 何修懿也聽話地遲遲沒有進行到下一步。
進門之後,左然讓何修懿隨意休息一下,轉身去準備茶水和點心。
何修懿在得到允許之後再次走進一樓那件圖書室。書籍擺放基本還與上次一樣——一面專業書籍, 一面歷史、政治、軍事知識, 一面小說, 一面理論著作,隻是那本《Franco Clun高清素描》旁邊已經是空空如也, 幾個速寫本全部不翼而飛了。
另外一個不同就是,圖書室中央的圓桌上鋪著一張巨大的拼圖。拼圖是木質的,無需上膠即可鑲框並被懸掛在牆壁上, 透著一種家庭溫馨。
何修懿湊過腦袋仔細看了看, 發現畫上景物十分熟悉——是威尼斯。主河道在中間流淌,上邊浮著幾艘小船, 岸上是整齊的建築,一棟一棟鱗次栉比。天空色彩絢爛,充滿勃勃生機。河面如同鏡子一般, 將小船、建築、天空的影子全部捕捉, 一上一下存在著兩個互為表裡的世界。畫面十分明亮, 色彩斑斓,流光溢彩,畫面仿佛被彩虹擁抱了,有一種夢境中才會有的豔麗, 令人頭暈目眩,不知不覺地便被深深地拖進色彩的中央去。
真是漂亮……何修懿感慨著,而後冷不丁地發現,畫上,距離觀眾最近的一艘剛朵拉還沒有被拼好,主體部位全都空著,隻有一頭一尾。而在茶幾四周,剩餘的拼圖們隨意地散落著。何修懿順手拿起來,按照想象中的畫面還有拼圖邊緣的形狀,將它們一一放置進去。他擺得很認真,每扣進去一塊,還要用手拍拍,確保它不會忽然跳出來。
剛果拉拼好後,拼圖便完成了。
唔,何修懿想:果然,這樣便好多了,是一副完整的畫了。
正琢磨著,何修懿突然感到脊背上一熱——左然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身後,修長的雙臂從自己身體兩側繞過,手掌按在桌上,手腕向外,呼吸的熱氣又噴在耳側:“茶水和點心在客廳的茶幾上。”
“……謝謝。”
何修懿看了看身體左邊——是左然的胳膊。他又看了看身體右邊——還是左然的胳膊。
自己……就這麼被“桌咚”了麼?隻聽說過“壁咚”、“床咚”,還沒有聽說過“桌咚”。
左然從何修懿脖頸和肩膀處看了看桌面:“這是李奧尼德阿夫列莫夫的油畫名作。一白俄羅斯人,後來移居美國。他喜歡使用調色刀代替畫筆作畫,描繪城市、鄉村風景,特點就是用色大膽,愛將紅綠黃藍一股腦塞進去,大塊鋪陳,對比明顯,而且明亮度、飽和度很高,這導致了他的畫作十分鮮豔。阿夫列莫夫擅長對光影的表現,尤其是水中的倒影,他也完成了一系列有水的畫作,比如這幅描繪威尼斯的。”
“哦……”
“我喜歡威尼斯——剛喜歡上。”
何修懿又是訥訥地回答:“哦……”他自然懂得左然言外之意。在威尼斯,兩人聯合主演的影片獲了獎,第二天又同遊了那座水上城,可以說,威尼斯是一個充滿了回憶的地方。
“前天無意之中看見這幅拼圖,根本沒怎麼想便將它買下了。有一千塊,拼了兩天,特地將最有趣的剛朵拉留在最後,沒有想到直接被你哐哐哐地按上去了。”
何修懿說:“那我再摳下來好了。”話雖如此,何修懿卻根本就沒有動。
“別。”左然伸手按了一按剛果拉位置的幾塊木頭,“晚上我掛起來。”他本來就是故意將充滿二人回憶的整幅畫的“點睛之筆”剛朵拉交給何修懿完成的。
“……”
“好了,去客廳吧。”
何修懿答應了,邁開步子走到客廳魚缸旁邊的休息區,坐在沙發上,捧著左然沏好的茶喝。茶有些燙,他小心地抿著。喝了幾口,何修懿抬起頭:“左然,我想認真地感謝你一次。”
“嗯?”
“幫我澄清‘睡遍劇組’的傳聞以及幫我平息‘裸替出身’的討論。”何修懿很清楚,當時眾聲喧哗,自己即使奔走疾呼效果也是有限得很,是左然用“想多。隻是因為@柳揚庭是人品低劣的垃圾,演技還差”這種極端言論讓人注意到他了的闢謠——真相一向很難吸引眼球,遊於詩便是個前車之鑑。闢謠瞬間衝上熱搜第一、第二,不是人人都能擁有這個待遇。左然沒有考慮“爆粗”對名聲的影響,或者即使是考慮了,也依然選擇將自己放在首位。復盤來看,何修懿是有一些心有餘悸的,因為隻要走錯一步,便有可能再也無法從“睡遍劇組”或“裸替出身”的負面消息當中走出來了。
左然輕輕搖了下頭:“不用客氣。”
“那個,經紀公司的事……”
“嗯,我也正想說這個事。”左然動作優雅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一年之前,我便開始籌備建立工作室了。”一年之前,就是他遇到何修懿那時。在何修懿隻是一個小裸替時,左然便想到了幾年之後的事。
藝人建工作室,已經成了風潮。這樣,藝人可以擁有更強的自主性,在發展過程中不會受到阻撓,雖然“多拿錢少交稅”也是一個巨大的誘因。當然,自己建工作室弊端也很明顯,就是未必能有多優質的資源,而且,對流程的不熟悉也可能導致諸多問題。
“你……合同到期了?”
“快了。”左然說,“不過,即使開工作室,也依然會與目前的東家合作。公司將會注資兩億,並拿走25%的股份。開工作室總歸要錢,‘星空’願意投資也好。”
“兩……兩億?”何修懿驚呆了。
這……不就是變相送錢嗎?兩億才換25%的股份,也就是,左然那個還沒開起的工作室,總共估值八億?!公司隻有左影帝一個人,沒人沒錢沒有產品,簡直像個空殼公司,橫看豎看也值不了八億。
左然又道:“不過,雙方籤了協議。工作室在未來三年必須推出三部由我本人主演的商業片,並選擇‘星空’作為發行方。作為交換,‘星空’必須不遺餘力宣傳、發行它們。在制作方面,我要求百分之百的自由,‘星空’不插手。”
何修懿明白了。“星空傳媒”肯出兩億,是因為充分相信影帝的賺錢能力。三年出三部商業片,“星空”作為發行方,最高可以拿到可分配票房的15%,也就是總票房減去3%的什麼基金、5.5%的稅款、41.5%左右的影院分成……之後的15%,其實,也不低了。何況,作為坐擁了25%股份的大股東,“星空”也可參與分紅。可以說,為了能繼續從左然身上吸金,不讓別人獲利,“星空”進行了看似十分不理智的投資,將兩億人民幣砸在隻有左影帝一個人的工作室上了。左然工作室全部資產就是他自己——他隻用他自己,就要來了兩億。
“‘星空’也並不傻。”左然又補充道,“還有對賭協議。”
“什麼叫作‘對賭’?”
“就是投資方與融資方對於不確定的情況的約定吧。如果約定條件出現,投資方便行使一種調整權利;如果約定條件不出現,換融資方行使一種調整權利。我與‘星空’的約定是,如果三年之後總營業額達到某個數字,‘星空’再注資六個億用於工作室的後續發展,若是沒有……我無償再轉給‘星空’26%的股份。”
“26%?”即使不懂商業運營的事,何修懿也知道,25%加上26%等於51%,而某人擁有公司過半的股份,說明他是絕對老大。於是,何修懿說,“那,那樣的話,‘星空’便拿走51%股份了……這個意思是說……一旦票房不大理想,‘星空’便會取得工作室控制權,可以為所欲為,甚至進行合並……那時,作為工作室藝人的你,就必須再重回‘星空’公司……白白折騰一圈。”
“沒事。”左然說,“三年,夠我捧紅你了。”
“左然……!”何修懿已經隱隱感覺到又會與自己有關,然而,當真聽見對方口中的話語時,何修懿的心還是不受控地猛地顫了下。
左然看著何修懿,道:“除了‘星空’,沒有再出兩億的了,新工作室兜裡有錢才好辦事。何況‘星空’承諾絕不幹預電影選角、制作,再去找投資未必有這種好事。而且,更加重要的事,‘星空’作為第一大的影視公司,資源非常強大。別人拿不到的大影院排片率,它能拿到;別人拿不到的黃金檔廣告位,它也能拿到;別人拿不到的優質訪談節目,它還能拿到。該怎麼講,我需要它。”
“左然……!”
左然低頭看著何修懿,又笑了:“放心——那個業績指標並不苛刻,我們兩個好好努力,很容易便能達得到。對方隻是想要保證利潤而已,想著錢還有人總得得到一樣。”
“……”
“修懿,我說過了,在之前的六年當中,我在腦海當中想了很多故事,適合我們兩人演出來的故事。編劇、導演、制片,我都想自己來。隻有我才能展現出你最優秀、出色的一面。”
“……那,”何修懿問,“你是在邀請我加入?”
“嗯。”
“還有別的人嗎?”
“沒有了。”左然說,“就你、我的公司。”
“別這麼講——”
左然又拿出了一張紙,“第一部商業片,我打算拍這個。是一個警匪類故事。雙男主,無女主,兩人是兄弟情。”
何修懿接過了,想起左然曾說,在他的那些劇本中,兩個主角並不都是情侶,也有兄弟、朋友……一切。
趁著何修懿低頭看內容,左然又在旁邊繼續講解,“你是男一,飾演警察。”
何修懿點點頭,繼續向下看去。左然的字還是那麼漂亮,一撇一捺都能勾人心尖。
在影片中,男一、男二都是孤兒,自小相識,互相扶持、相依為命。二人五歲時便學習武俠電影裡邊的人,結拜成了異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兩人十八歲那年的春天,男一身患重病但卻無力醫治,躺在醫院裡邊,渾身插滿管子,昏迷不醒。男二不忍,為了湊錢決定去打黑拳,結果差點死在了拳臺上,幸而得到黑道老板施救,從此留在老板身邊,再也沒有機會離開,並且,漸漸成為了道上最為兇狠的人物“長翅鳳蝶”。至於男一,到了一筆手術費之後,便再也沒有見過男二了。
多年之後,男一成了一個極優秀的警察,並被指派了一個打黑的任務。與此同時,警方高層秘密地接觸了男二,認為男二良心未泯,希望其成為警方的線人。警方高層承諾,臥底可以將功補過。男二多年以來一直默默關注男一,知道對方已經成了警察,因此,他在面對警方開出的條件時,不可抑制地動心了。在他看來,這是唯一一個可以獲得減刑的機會,待到贖罪、出獄,他便又是清清白白的一個人,可以重新站在他“兄弟”的面前,與其並肩而立。為了保密,曉得男二臥底身份的隻有任務的兩位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