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黃色的燈火映亮了小小的門洞,城門內擠滿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還有不知從何處冒出的嫋嫋炊煙,與一點甜香。
“到了。”應長川的話音一落,便在翻身下馬的同時伸手把江玉珣扶了下來。
沒有著天子服的他身上多了幾分平日裡不常見的瀟灑。
江玉珣也自馬背上跳了下來,他的鼻尖被寒風吹紅,身上卻無一絲半點的疲憊之意。
與之相反的是,那雙墨黑的眼瞳鏡比平日還要亮。
“我們來這裡做什麼?”江玉珣一邊遠眺城門,一邊輕輕向手心哈了幾口氣,下意識撓了撓右手手指。
應長川不急著回答他的問題,反倒是將視線落在了江玉珣的手上:“手不舒服嗎?”
說著便穩穩按住了江玉珣那隻還在亂動的手。
在江玉珣抬手哈氣的同時,寬大的衣袖隨之落了下去。
應長川這才看到:他原本白皙的手上上不知何時生出了一塊塊刺眼的紅斑。
“……好像是凍瘡犯了,”江玉珣有些糾結地說,“手背上有些痛痒。”
他右手上的凍瘡是去年冬天長期握筆生出來的。
凍瘡在這個時代無法根治,得過一次之後再入冬大概率會復發。
發作起來保暖痒、吹風疼,幾乎隻能靠忍。
不知何時,帶江玉珣和應長川來此的戰馬已經轉身隱入果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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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長川不急著帶江玉珣進尚羽門,而是將他生了凍瘡的右手握在掌心:“好了,我們走吧。”
幹燥且溫熱的觸感在剎那間將他包裹。
江玉珣的手指因痒而輕輕地顫了一下,隻換得應長川攥得愈發用力。
周人好男風民風開放,但是大膽到在昭都街道上牽手的仍舊不多。
尚羽門內的燈火落在了江玉珣的臉上,進門的那一刻他立刻安靜了下來,並強忍著痒意不再亂動,生怕被人發現自己手上的異樣。
但天子卻表現的格外坦蕩,似乎一點也不怕被人看到。
昭都城內建築密集,在高大城牆遮掩下,呼嘯的寒風都弱了許多。
進門的那一剎那,江玉珣的耳邊突然熱鬧了起來:
“果脯,賣果脯啊——”
“柑橘……爍林郡的柑橘!”叫賣的小販還帶著南地口音。
另有人揭開熱氣騰騰的蒸籠,大聲喊道:“米糕,甜米糕!”
香味在剎那間隨著熱氣一道蔓至鼻尖。
江玉珣忍不住輕輕地嗅了兩下。
剛剛蒸熟的米糕裡八成撒了桂花蜜,此時空氣中除了清爽的米香外,還帶著甜甜的桂花味。
熟悉的味道勾起了江玉珣的饞蟲,並令他想起南巡遊船上那晚……
也不知道應長川還記不記得?
他忍不住偷瞄了小攤一眼,下一息就立刻轉過身勸自己算了。
這裡是昭都,隨時都有可能遇到認識自己或者應長川的熟人。
為了形象,還是忍一忍好。
江玉珣剛剛下定決心便聽應長川低下頭在他耳畔問:“愛卿可想嘗嘗?”
夜風吹過街巷,又將一陣香甜的氣息吹著江玉珣鼻間。
江玉珣的手指一顫,剛才還在勸自己的他瞬間倒戈:“……想。”
-
昭都城內暫未形成固定的市場,但是繁華一些的街巷兩邊已滿是商販。
早在幾個月前,便有官員通過奏報將這件事傳至御前。
朝廷得知此事後,並未做任何動作,而是任由其發展。
江玉珣走近看到,這個賣米糕的“小鋪”實際上隻是一個用竹筐編出的小推車。
最外層放著桂花糕等物,裡面則夾著蒸米糕用的炭火。
賣米糕的商販操著一口並不流利的官話,一聽就不是昭都人。
見此情形,江玉珣不由微微地松了一口氣。
他簡單與小販聊了兩句,便將米糕接到了手中。
然而那商販雖然懂得官話,可稍有些重的口音,還是令幾個同樣聚在這裡的小孩犯了難。
見狀,稍能聽懂一些的江玉珣不由停下腳步,替他們與那小販交流了起來。
這幾個小孩的話頗多,在等待米糕的間隙又朝那小販問來問去:“這些米糕是哪裡的特產?你為何要到昭都來?”
商販一邊收拾爐灶一邊頭也不抬地回答道:“是南地幾郡的特產,我是桃延郡人。這不是專程來昭都做生意的嗎?”
話音落下,便將用荷葉打包好的米糕交到了他們的手中。
聽到這裡,本該離去的江玉珣忍不住想起了顧野九早年的經歷。
他停下腳步多問了一句:“如今來朝的官道上可還有匪徒路霸?”
方才一直忙著做生意的小販突然來了興致:“早都沒有了!官道上到處都是崗哨,哪裡還有匪徒敢行兇?”
這幾十年來,南地有不少百姓逃難來到昭都。
直到這兩年南方幾郡陸續開荒,又引進了產量更高的新稻種。
原本來昭都逃荒的百姓終於重回故土。
而在此期間,仍有不少百姓來到昭都。
與從前有所不同的是,這回來到昭都的不再是瘦骨嶙峋的荒民,而是希望在此闖蕩一番作出事業的普通百姓。
昭都周圍無法種植稻米,食米的風氣是近幾年才培養出來的。
像米糕這樣的小吃大部分人連見都沒有見過。
夜風將熱氣與甜香吹滿了長街,不消片刻小小的推車前便擠滿了百姓。
見狀,擔心被人認出來的江玉珣立刻拿著溫掉的米糕退出人群,並在走向暗處的同時回頭張望了一瞬。
“怎麼了?”應長川揉了揉江玉珣的發頂。
江玉珣咬了一口米糕,壓低了聲音對應長川說:“忽然覺得這個商販的確很有頭腦。這幾年南方諸郡雖得到了開發,但到底不如昭都繁華。米糕味道清甜,容易被人接受。他來這裡買小吃食,說不定要不了幾年就能在昭都開店,並將根扎在此地。”
不隻米糕,昭都長街上甚至還出現了賣柑橘的小攤。
平心而論,這橘子賣得一點也不便宜。
但幾年豐收過後,昭都百姓兜裡都有了些銀子。
如今臨近年關,遇到這種不常見的吃食他們也願意掏錢嘗試一番。
在如今的大周,“活下去”已不再是百姓唯一的追求。
新年還未到,但昭都城內已經有了過節的氛圍。
長街上方不知何時掛滿了明燈,燈上還有用蠅頭小楷寫的詩文。
夜風吹得燈火跟著一道搖曳。
燈上的詩文化作影子,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他手中的米糕還冒著騰騰的熱氣。
鼻尖的紅意,終於消散了幾分。
話音落下之後,應長川不知道從哪裡變處一隻水囊遞到了江玉珣的手中,並輕描淡寫道:“別再嗆到。”
剛才還以為自己躲過一劫的江玉珣立刻被嚇得咳了起來:“咳咳咳……你怎麼還記得?”
說著便接過水囊,一口氣喝掉大半溫水。
應長川輕輕拍了拍他的背,“愛卿說過的話,孤什麼時候忘記過?”語畢他忽然將視線落在了江玉珣手中的米糕上,並微微挑眉問,“愛卿這一次怎麼不邀孤品嘗了?”
剛蒸出來尚且柔軟的米糕上,有一道小小的咬痕。
好似缺了一瓣的月亮,白玉瑩瑩格外可愛。
夜風吹得燈籠輕搖,生出“沙沙”聲響。
江玉珣身上的影子也跟著一道晃了起來。
他忽然抬起了頭。
這一回江玉珣並沒有像上次那般用手掰一塊遞給應長川。
而是微微抬臂,直接把缺了一角的米糕遞了上去。
燈火還在晃著。
應長川笑了一下,直接與江玉珣一道咬在了同一個地方。
桂花的香在瞬間味溢滿唇齒。
他低頭看到,身著晴藍色錦衣的江玉珣正期待地眨著眼睛看向自己。
昭都長街上的煙火與明燈,全部落在了他的眼底。
目光相對的那一瞬,江玉珣輕輕地笑了一下,並看著應長川那雙不再冰冷的煙灰色眼眸問:“怎麼樣,甜嗎?”
幾年前江玉珣也曾在怡河旁的馬車上問應長川同樣的問題。
彼時天子並沒有給出答案。
長街上的燈火還在搖晃。
應長川抬起手捏了捏江玉珣被凍得發紅的耳垂,低頭將唇落在了他的耳邊。
他無比認真地壓低了聲音,給出了那個本應在四年前說出的答案:“甜。”
※
今晚的昭都格外熱鬧。
幾乎所有商鋪都開著門,且排著長隊。
除了自南地來的特產風物以外,最受歡迎的還是售賣烈酒的店鋪。
邢治的生意越做越大。
除了較為高端的酒樓以外,他還在昭都開了幾間售酒的鋪子。
這些鋪子面積不大,裡面沒有桌案供堂食。
隻有一個門臉,與三兩店家在這裡為買家打酒。
這種鋪子裡售賣的烈酒,大多是當年釀出還未經過陳釀。
味道雖然不比酒樓中的好,但是一口下肚便能使渾身發熱,是百姓在冬日裡難得的慰藉。
直至天色變深,酒鋪外的隊伍仍沒有一點變短的跡象。
今日的昭都人人都有事要忙碌。
昏幽的燈火下,甚至無人注意到人群中的天子與尚書。
江玉珣的膽子也逐漸大了起來。
吃完米糕之後,他又買了一小壇烈酒抱在懷中。
——江玉珣並不嗜酒,家中有酒窖的他想喝什麼樣的佳釀,都可直接去倉房中取。
今日江玉珣隻是想要感受一下昭都這熱鬧的氛圍罷了。
……
尚羽門是昭都的側門,正巧就在宓府附近。
此時不僅原本門庭冷落的宓府熱鬧了起來,甚至於府院門口的空地上也多了不少商販。
其中幾個竟然是西域面孔。
江玉珣原本以為應長川打算帶自己去宓府。
不料應長川卻帶他繞過宓府,向著昭都城的高處而去。
-
昭都雖建於平原之上,但城內地勢仍有起伏高低之分。
直到今日江玉珣方才留意到,原來昭都最高處竟建有一座高樓。
這座木質高樓四角懸有玉鈴,夜風吹來便會生出清脆的聲響。
——高樓曾屬於聆天臺,如今被空置了下來。
今日天氣格外晴朗,夜裡天上依舊沒有一絲雲朵。
隻有輪滿月孤懸天邊,照亮了整座昭都。
為防止江玉珣又去撓指間的凍瘡,上樓後應長川便再一次將他的手攥在了掌心。
“愛卿可認得此湖?”天子微微眯眼,朝著城外看去。
今晚天氣很好,江玉珣一眼就能看到遠方被白雪覆蓋的月鞘山,還有山下新月一般的湖水。
入冬以後湖面上結了一些碎冰,此時它們正在月光的照耀下發著粼粼銀光。